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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摊牌 ...

  •   一进大厅,阿格策望日朗就觉得哪里不对头,四下看了一圈,立刻高声唤人:“是谁动了这间屋子?原来的东西呢?”
      几个侍从跟随他多年,很清楚他发怒的原因:“娜仁小姐和萨仁小姐带人清理房子,换了摆设。属下们把原来的东西收拾了起来。”连忙从藏着的地方一样一样拿出来。
      阿格策望日朗一脸寒霜,拿起连着羊头的山羊皮钉重新钉到墙上,轻轻拍了拍,弹去灰尘,又顺手把墙上的熊皮扯下。这只山羊是哈尔济朗猎的第一件活物。他的力气太小,发了三箭,到跟前又补了一箭才射死。父子俩带着战利品回来时,一样地骄傲。她不喜欢打猎,受不了血乎乎的猎物,还是一脸欢喜地分享了儿子的收获喜悦。作为纪念,他留下了这张羊皮,还按照妻子的建议小心保留了羊头和羊角。哈尔济朗后来又猎了一些野兽,制作了好几张兽皮。可这一张始终是他们最珍爱的。
      怡安学会跑没多久,有一天,她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散步。怡安看上一大节树枝,拖着走了好长一段路,非要带回来,还非要插在大厅的花瓶里。她就让他把树枝修整一下,拿出给怡安做衣服剩下的绸缎,剪成许多花瓣粘到树枝上,做了一枝梅花。
      哈尔济朗奇怪地问:“妈妈,真的有绿色的花吗?”
      她笑嘻嘻地回答:“有啊,绿色的梅花叫做绿萼,很珍贵很难得的。”说完伸手咯吱两个孩子,母子三人笑着滚成一团。
      阿格策望日朗把瓶里的孔雀毛扔出来,把绿萼放回去,抚摸着花瓣,想起当时的情形,唇边露出微笑,随即又有些黯然。怡安被皇帝留在清国。他们不在的时候,父汗被说服,把哈尔济朗送进了喇嘛集。她想见儿子一面,也没得到喇嘛的允许,伤心地去了阿克苏,没多久又经过疏勒去了印度。一家人四分五裂,不知何日还能重温那种快乐。
      环顾一周,确信东西都归位了,阿格策望日朗皱着眉,指着地上的“垃圾”:“扔出去。今天动手帮那两个女人的,每人十鞭。领完罚去上药。”
      “是。”侍从们或者领罚,或者去找人受罚,乖乖领命而去。
      “那两个女人”闻讯而来,在一旁看了一阵子,脸上挂不住了:“阿格策望日朗,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好心帮你收拾房子,你怎么能把我们的东西扔出去?”
      阿格策望日朗冷哼问道:“这是谁的住处?”
      “是——你的。可是,是姑姑让我们住到这里来的,再怎么也是客人。”
      “做客就得拿出做客的样子。除了给你们住的几间房子,其他的地方,什么也不许动。不让你们进去的地方,离得远一点。我的家不招待没有分寸的客人。我给索多尔扎布面子,可我的家里还轮不到她来做主。”阿格策望日朗不耐地丢下硬邦邦的几句话,扬长而去。
      他不在的半年多里,喇嘛们作了很多工作,加上皇帝给拉藏汗的那道谕旨,父汗决定对西藏用兵。他没能成功改变父汗的主意,就只能服从,恪尽职责,保护家小,等战争告一个段落,尽早争取和谈。
      为了防止清国从东边进攻,父汗把“主帐”搬到了伊犁。跟着搬过来的是后宫和重要臣子的家眷。伊犁繁华,可突然搬来这么多达官贵人,居住就有些吃紧。原有的大汗行宫,住下后宫那么些人已经嫌挤,索多尔扎布找了个理由把自己两个侄女塞到了他的官邸。
      索多尔扎布的打算,他很清楚。这女人不但爱权,而且贪钱。小打小闹的礼物塞不住她的胃口,她想要夺取楚言开创的事业,成为准噶尔最有钱最有实力的女人,而她的最终目的是让她的儿子登上汗位。这是个愚蠢的女人,只看得见眼前的诱惑,没有多少头脑,可是,她的胆子很大,手伸得很长,又有土扈特做后台,父汗姑息纵容,就不好对付了。
      父汗也劝他在娜仁和萨仁中挑一个娶了,加强准噶尔和土扈特的联盟,据说这姐妹俩是土扈特最美的少女。一旦对西藏用兵,准噶尔东南压着清国的军队,西境有哈萨克人,北边有俄国人,土扈特部的忠诚友谊至关重要。可他还不准备拿自己的家去牺牲。他对父汗说:“妻子,我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女人,我也不缺。土扈特最美的少女,应该嫁给准噶尔最英俊的少年。”
      不想现在就与索多尔扎布闹僵,给父汗添乱,他还是让这两个女人住了进来,好吃好喝地供着,又把央金玛一家接来。可这两个女人太不知好歹,不断挑战他的极限。他忙着西境布防,安排军需,管理伊犁的日常事务,参加父汗的会议,回到家见不到想念的人,还要对付各种骚扰,一肚子郁闷火气无处发泄,也许哪天忍不住了,直接把那两个女人抓起来各打一百鞭。
      进到他们一家起居的小院,确认娜仁和萨仁来过没能进门,看见原样未动的各件东西,阿格策望日朗这才放松下来。

      大厅里,娜仁气得又哭又闹。萨仁想起阿拉布和巴尔斯被阿格策望日朗扫地出门,从此抬不起头来,连忙劝住姐姐,拉着她回房。
      碰了几个钉子,娜仁和萨仁收敛了一些,却没有灰心。她们很清楚姑姑要她们做什么。不能嫁给阿格策望日朗,她们就会被嫁给别的什么人。准噶尔的生活条件比土扈特好,阿格策望日朗英俊勇敢,有地位有势力有钱,是她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丈夫。
      不敢直接纠缠阿格策望日朗,娜仁和萨仁找上了央金玛。央金玛有三个孩子要管,最小的还在吃奶,还要应付她们,也觉得头疼。明白她们的目标在大哥,有时干脆把她们往阿格策望日朗面前带,自己落个清闲。她知道大哥很爱楚言,不过,大哥是未来的大汗,只有一个妻子太少了,只有一个儿子也太少了。楚言太出色,相比之下,别的女人都显得蠢笨。其实,娜仁和萨仁并不坏,没比她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糟糕到哪里去。
      楚言回来的时候,娜仁和萨仁正对着阿格策望日朗说个不停,阿格策望日朗黑着个脸瞪着妹妹,央金玛机械地陪着笑脸。
      听说王妃回来了,阿格策望日朗脸上多云转晴,冷冷地瞟了妹妹一眼,抬脚往外去迎。
      央金玛知机,催着娜仁萨仁跟自己离开。
      娜仁和萨仁没见过楚言,可听说过不少传言,有点好奇,仗着年轻娇艳,也存了比美之心,粘在阿格策望日朗后面跟了出来,见一身行装满身风尘的王妃很瘦,气色不好,脸色暗淡发黑,大为安心。
      看见他身后跟的两个蒙古贵族少女,楚言一愣,随即淡定地迎上他欢喜欣慰又带着疼惜的注视,单刀直入地说:“我需要单独同你谈谈。”
      阿格策望日朗怔了一下,发现身后两条大尾巴,恶狠狠地瞪向央金玛,冷冷下令:“我和王妃有话要谈,你们全都退下!”
      央金玛打了个机灵,飞快地冲上来,甜笑着招呼一声“楚言,嫂子,你回来了”,让侍女帮忙,不给娜仁萨仁机会说话,一阵风似地把她们拖走。
      清除了无关人等,阿格策望日朗走近妻子,扶上她的脸,温柔怜惜:“你瘦了。赶路辛苦,累了吧?”
      她累了,累坏了。失去了怡安,回到准噶尔,又发现儿子也被夺走了。她的心被撕碎,快死了,可她不能倒下。她赶去印度,找到哈德逊,请他帮忙安排他们到英格兰以后的生活,也请他给靖夷送信。请靖夷联络上峻峰,设法接应怡安他们出京,先带他们到广州,等到机会搭乘东印度公司运茶叶的船来印度。这个办法大费周折,也很冒险,但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西边北边,没有人想到她会这么绕一个大圈子,反而有成功的可能。只要图雅峻峰能够避过四阿哥的耳目,带着怡安和小岚出京城,靖夷就有办法帮他们掩饰身份,带他们到南方。
      四阿哥发现图雅和怡安失踪,会想到他们要回准噶尔,会往北边西边找,她在那边设了几个小小的烟雾蛋,可以迷惑他的视听。怡安失踪会带给他一些麻烦,好在眼下康熙很信任他,他又是下任皇帝,不会有大问题。他会发觉她故意利用了他的善意和感情,他会伤心会恨她。她欠他的很多,债多不愁,如果真有阎王殿,她会申请下辈子给他做牛马。他也许会迁怒与她有关的人。她能提醒能安排的,做了,多余的,也管不了。他们会发现,她始终都是个自私不负责任的人。
      她相信哈德逊的为人,可还是不大放心怡安和图雅的安全,很想亲自搭船绕一圈去北京城接他们。可是,东印度公司去中国的商船不多,时间也不一定。哈尔济朗还在准噶尔,她走开太久,恐怕情况有变。她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儿子。策妄阿拉布坦的寿辰,喇嘛们应该会放他回来祝寿,她不想失去这个见儿子的机会。
      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刚到疏勒,就听说大汗把宫廷搬到了伊犁,她立刻有很不好的感觉。怡安和图雅还在京城,还在皇上手里,她要她们平安而且自由地再在四阿哥府上呆一阵子,峻峰和靖夷才能有机会。她需要时间,只有一个人能帮她。
      一路早起晚睡,拼命赶路,过阿克苏行宫而不入。身体累得快要散架,神经则绷得很紧,睡下时也在想着怎么才能劝说他劝说他父亲。她很累,近乎崩溃,可她不能倒下,她的孩子在等着她。他可以有新的生活,那就更应该把她的孩子们平安还给她。
      她平静地对上他的柔情:“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不能让第三个人听见。”
      “好。”他柔声答应,一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我们回房去说。”
      她有些头晕:“你放我下来。”
      “你累了,需要休息。”

      回到卧房,他又不顾她的反对,命人打水煮茶,亲自打开柜子帮她挑换洗的衣服,还命人给她准备洗澡水。
      “不,我不能洗澡。一洗澡,我立刻会睡着。我必须立刻与你谈谈。”他为她做的这些都是她迫切想要的,可她很怕一点点舒适都能让她松懈下来,一溃不可收拾。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的脸:“没关系,你先睡一觉。精神好了,我们再谈。我陪着你。”
      “不行,没有时间了。”一咬牙,她不顾一切地说:“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在草原上,我晚上出去散步遇到你,你问我是谁,说我不是你认识的佟楚言。你说的对,我不是佟楚言,这个身体是,我的灵魂不是。那年,我们是初见。”
      他僵住,放开她,退后两步,静静地等她往下说。这么说,他的感觉是对的。原来,正确的感觉并不好。她突然决定把这么大的秘密说出来,一定有可怕的原因。
      一旦出口,就没有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必要。她集中精神,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简洁易晓地说明自己的来历和原来的世界。
      他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身上有很多迷,谜底居然是个天方夜谭。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真的,想编也编不出来。只有这个答案能解释她何以知道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为什么她从没去过印度却知道好些地名知道哪里有英国人的商队,她为什么会说英国话,为什么她对英国的了解甚至让英国人吃惊。
      他对未来世界没有兴趣,只想知道:“为什么在今天说出来?”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既然她做佟楚言做得这么成功出色。
      “因为,要打仗了。这场仗打不得。”
      “我们会输?”
      “据我所知,你们会和清朝的军队打起来,先大胜后大败。你忘了么?怡安还在北京。还有——”她犹豫了一下:“准噶尔,会被灭国灭族。”
      他大骇,带着怒气:“你说什么!”
      她幽幽地望着他:“如果,你因为某种神奇的原因回到五百多年前,遇到年幼的铁木真,他正落荒而逃,可你知道他将成为成吉思汗,奠定蒙古帝国。看见他和扎木合友爱,你会知道他们将会成为死敌。在蒙古帝国最强盛的时候,你知道帝国很快将会四分五裂。”
      他的喉咙一哽,艰难沙哑地问:“你说,这场战争,准噶尔被打败,被灭国灭族,是吗?”谁能把强大的准噶尔灭国灭族?!如果她恨他把怡安留在北京,想要打击他,毁掉他的自信骄傲,她做到了。
      他的样子让她很难过,可既然开了头,就把能说的都说了吧:“不。灭准噶尔的是下下任皇帝,当今皇上的孙子,至少是二十年后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不知道这场战争和将来的灭国灭族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等着看着那样可怕的事情发生。我想,如果能够不对西藏用兵,避开这场战争,历史就被改变了,也许就不会有将来的灭国灭族。”
      他明白了,她当初那么不愿意嫁到准噶尔,成亲以后想方设法地不肯生孩子,怀着哈尔济朗就计划去印度,从印度回来象是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在行宫里劝他一起逃走——是的,逃走,印度是她为自己为孩子安排的逃亡之路。她不愿被准噶尔的命运牵连。
      他的心中充满幻灭的悲哀。原来,那些年的幸福都是他一方面的,她始终在担心,始终在计划着离去。
      “日朗?”她担忧地看着他,怀疑自己做了件蠢事。再坚强的人也承担不起这么可怕的预知。他又是那么骄傲那么爱他的族人和准噶尔!
      他收敛心神,淡淡回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定知道将来的皇帝是谁。”
      她的心微痛,为着那抹疏离:“下任皇帝的年号是雍正,下下任皇帝的年号是乾隆。”
      “雍正是谁?哪一个阿哥?”
      她迟疑地沉默着,他该不是想用另外一种手段改变历史?
      他等待着,突然间猜到答案。她不顾一切地要保护孩子,她的习惯是为最坏的可能做最好的安排。皇帝废了太子,由哪个阿哥继位成了一个悬念,北京表面平静,实际暗潮涌动。万一怡安必须长期留在北京,只有下一任皇帝最能保证她的平安。那个人分明对她怀有特别的情感。至少,他可以放心一件——不管发生什么,怡安是安全的。
      “这一次,打败我们的,是谁?”
      “大将军王。”
      “能封王,一定是宗室了。可是宗室并没有将军王这种封号。”
      “清朝好像只有这一个。”
      “是谁?哪位阿哥吗?”
      她沉默着。
      他又知道了,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是她在意的一个人。她怕他伤害他们。
      他转身向外走。她急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不要打仗,不要打这场仗!就算不为怡安,为了准噶尔,为了你的族人,好吗?你不是说皇上只是需要一两年,需要一个台阶。我们已经付出失去怡安的代价,已经半年多了,再争取一次,再给皇上给我们自己半年,好吗?也许,一切都能改变。”
      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灵动,现在布满血丝,含着泪水,倾诉着疲惫哀愁。他很想抱住她,吻去她的忧伤,可他的心也疲惫也沉重更无力。
      “大王子,洗澡水烧好了。”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擦去终于落下的一滴泪,勉强笑了一下:“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我需要一个人静静想一想。”
      她放开手,看着他走出去,等侍女预备好一切退出去,慢慢脱下衣服,把自己泡进热水,疲惫地合上眼。不管对错,能做得都已经做了,只有等待结果。
      久违了的温暖舒服。水气漫起来,渐渐模糊了她的神志。
      他没有走远,就在院中。孩子们曾在这里嬉闹玩耍,他和她曾经相拥一起看星星。这里有最美好最幸福的记忆。而她刚刚告诉他,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准噶尔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他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侍女慌张地来说:王妃洗澡洗了很久,一直没叫人,在外面呼唤,也没有回答,屋里静悄悄的。
      他苦笑着站起来,走回卧室。她对奴仆和属下很温和,只在一些很小的事上严厉。比如说,她洗澡的时候不要人服侍,不等她叫,绝对不许人进去。在别人看来乖张怪癖的这些行为,只是她原来世界的习惯吧。
      水已经冰凉,她的头靠在澡盆的边缘,睡得人事不知。
      皮肤粗糙失却了光泽,两颊微陷,眼眶青黑,头发干枯凌乱,这是从前绝不会在她身上看到的。伤心,绝望,辛苦地挣扎,这是她原本不想承受的。不想要孩子,孩子来了,就全心全意地做母亲。不想嫁到准噶尔,来了,就认真经营生活,帮助这里的人。找到退路,仍然留了下来。明知要打仗,还帮他谋划,陪着他去觐见皇帝。
      他想通了,竟有些心疼。为了他们曾经的幸福,她做的付出的,并不比他少,她承受的,也许比他还多。

      楚言一觉醒来,发觉丈夫的注视,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微笑,蓦然想起之前说破的秘密,有些尴尬,有些意外。
      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直到——她打了个大喷嚏。
      他为她拉拉被子:“你洗澡的时候睡着了,在凉水里泡了半天,着凉了。”
      她感激地笑笑,事到如今,他还这么体贴温柔,她无法不动容,可她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犹豫着,迟疑着,沉默着。
      她只好先打破僵局:“哈尔济朗还好吗?你见到他了吗?”
      “三个月前,我去看过他。他很好,很喜欢你带给他的玩具。他,很想你。我告诉他,快点把该学的东西学会,他就可以早点见到你。”他不敢告诉她实情,怕她经受不住,会疯掉。
      喇嘛们下定决心要消除这个异族异类的母亲带给哈尔济朗的“不良影响”,搬出女人不可出入的戒律,不允许她见儿子。连他也只匆匆见了一面,把来自母亲的关怀和疼爱亲手交给哈尔济朗。他们不在的大半年,哈尔济朗长大了很多,明白了利害,表现得很平静。有外人在场,他们父子也没能说上几句贴心话。
      哈尔济朗很喜欢很爱惜母亲从北京带给他的小玩意,藏在房中悄悄把玩,寄托对母亲和家人的思念。某一天,那些东西不翼而飞。哈尔济朗做了所有他能做的,软语央求,严正说理,激烈抗争,消极反抗,得到的是一次次处罚,还被告知他是来接受教育的,为了防止他玩物丧志,那些东西不能还给他。绝望之下,哈尔济朗采用了决然的办法——拒绝进食。喇嘛们采用种种办法劝说,逼他进食进水,直到哈尔济朗身体变得虚弱,不敢再隐瞒下去,只得报告大汗。他这才知情。
      他很庆幸她没有见到哈尔济朗昏迷在床上的样子。她也许会杀人,也许会砸了烧了整个喇嘛集,甚至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他出面交涉,要回了那些东西,为儿子争取到一点自由自主,说服哈尔济朗重新开始进食,鼓励他忍耐。经过这事,喇嘛更加不肯放任哈尔济朗回他母亲身边。他也没有坚持带儿子离开,有点担心一旦得回哈尔济朗,她会带着儿子远走高飞,或者回清国找怡安。
      楚言沉吟着。她没有进去过喇嘛集,中世纪的修道院是怎么回事,她很清楚。哈尔济朗不可能真的很好很愉快,可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原是一条鱼,有水的地方就能来去自如,有了孩子,鱼尾裂成了两条腿,很容易被人抓住拴住。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弱点。她越挣扎越表现得在意,他们的束缚就越紧越狠。况且如今,哈尔济朗的事不是最紧迫的:“大汗把宫廷搬到伊犁,是准备打仗了吧?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箭已经搭在弦上。”如果是昨天,他会希望早点打出个分晓,然后争取和谈,现在,听了她的可怕预言,他决定硬着头皮,再试一次:“我再去见父汗,谈一谈。”
      “谢谢你!我想起床了。”既然决定行动,分秒必争。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他苦笑,又叮嘱:“那些话,你绝对不可再说出口。”
      “是,我明白。”她当然不愿被当作疯婆子,怪物。
      注视着她,他问出最困扰他的问题:“你是不是很早就决定,要到英国去生活?”
      她认真思索片刻,诚实地回答:“经印度到英国,是我的最后的退路。因为这世上除了中原和准噶尔,英国是我最了解的地方,尤其语言不是问题。”美洲更远,还处于拓荒时期,不适合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冒险。
      “不过,我并不真想到英国定居。”这时期的伦敦常年烟雾笼罩,污水遍地流,小偷妓女满街走。欧洲的绅士淑女衣冠楚楚,举止优雅,满头虱子,满身体臭,只好拼命喷香水。精神层面上向往,细节上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在皇宫里时,我的理想是去南方找个温暖舒适的地方隐居,自在悠然地生活。现在,我最希望能留在准噶尔,一家团圆,平安无事,喇嘛皇帝都离得远远的。”
      他的目光恢复柔和,轻拂着她的脸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楚俨。”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念起来一样,俨字写起来不一样。”
      他笑:“这样最好。我已经习惯了楚言做我的妻子。”停了一下又问:“原来的你,是什么样子?”
      她凝神想了想,摇头失笑:“我记不得自己从前的长相了。好像差不多,都不是美人。”
      “这样就很美。你原来,有丈夫吗?”
      “没有。”
      “有情人吗?”
      她愣了一下:“认识几个男人,算不上情人。”
      他还想问什么,又想不起来,一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她不想,原本也不必经受这些。
      她眼眶润湿:“我很幸运,能嫁你这样英雄了得的丈夫。”
      英雄了得?他苦笑。尚且保护不了妻儿。
      轻吻着她,留恋着这份温馨,他缓缓说:“我去见父汗,结果并不乐观。万一真的要打,你不要轻举妄动,留在我身边,我会设法——”她不是清国公主,甚至不是佟家女儿,只是他的妻。他要保护她,并把哈尔济朗带回来。
      “大王子,大王子。”门外传来侍从慌张的叫喊。
      二人匆匆起身,开门迎出去:“出了什么事?”
      “大汗派人来,要王子和王妃立刻去见他。”
      “知道了。我们正要过去。”
      侍从却不离去,反而惊慌失措:“来的是索多尔扎布哈敦的人,说是要押解王妃。听说还派人去阿克苏抓王妃的近侍。”
      阿格策望日朗大怒:“怎么回事?”
      “听说,王妃带来的汉人侍卫逃走,想去喀尔喀和哈密报信,被发现了。”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担忧。不愿让京城那些人知道她在帕米尔和印度的布置,她甚至没让贺大鹏□□勇和惠芬去过疏勒的农场。他两个被孩子的事各自的心思打算折腾得焦头烂额,更是顾不上丢在阿克苏的这些人。他们原本就怀有康熙和阿哥们派给的使命,放任这么久,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召集卫队。备马。把我的弓箭和刀拿来。”阿格策望日朗稳住神,拉起楚言的手,镇定地下令:“我和王妃有要事去见大汗,任何人胆敢阻止,胆敢对王妃无礼,杀无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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