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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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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高架桥,往前不远便是五丁目鳞次栉比的居民楼。那儿四处都是可供穿行的街道,如果熟门熟路,绕过居民区便是商业街,继续往深走,则是更属于夜晚的地方。
正是刚刚入夜的时分,街上堵满下班的车流,每一辆车都有正当的理由出现在桥下的大街上,即使其中的某一辆上正载着逃犯,当它穿过大街小巷,行色匆匆的路人也不会去多看一眼。
车内的照明很暗,逃犯显眼的金发被帽子遮住,驾驶座上他过去的同伴更是能毫无压力地融入夜色里。他们隐藏在晚高峰的大流里,就像雨水入河。
青峰大辉伸手把车载音箱调得足够大,重金属哇啦哇啦地震着黄濑的耳膜。伤没好全的病患皱着眉堵了会儿耳朵然后自觉妥协,不管怎样,他们得确保对话不被任何人听到。
“说好的桥下碰头,你的桥下就是桥下那条河吗?”显然缺乏耐心的男人拖着微沙的声音挑起这么一句——他从河里捞人的时候被连累湿的衣服现在还没干透。
“那是临时决定。”黄濑耸耸肩,“你不觉得这样更出其不意吗?”
青峰单手打方向盘,另一手给烟续火,那次入狱以前他没吸烟的习惯,“省省吧,你要是那么想死,就别给我添麻烦。我只答应接到你,没答应管你后事。”
黄濑拖出个长长的鼻音,“嗯——再怎么说我也是小青峰你的恩人,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咯?”
男人刀了一眼过去,“不就欠你个越狱人情,这下我也算帮你越了个狱有借有还了,所以那是我这边的台词才对吧混蛋。”
“不管怎么说,从结果来看还不错对吧。如果没那样做,可不一定能甩开‘那位警官’啊。”
话题还是没绕开那个人,黄濑故作轻松地拉了拉帽沿,即使不亲口说出名字,也还是不可能完全做到平静。
“你还真把条子当一回事?”青峰叼着滤嘴嗤之以鼻。
“小青峰自己不也被警察摆过一道?不然也不会白欠我一个人情了。”
“我当时傻得可以才被条子设计,但那都多早以前的事了?条子的话没有半个字能信,也就只有你这样的,现在还会上套。”
“……我只是时运不佳,遇到克星。”黄濑顿了顿——他必须停一停才能继续,“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荣幸,非得和最不想跟他成为敌人的人做对手。”
青峰只觉得无趣,一针见血地评价:“真无聊。”
“为了这些唧唧歪歪的事让自己变得这么弱,还不如洗手别干了,反正你这副样子,就算没被抓回去我看也活不过几天,到时候别说你认识我。”他狠狠吸下一口烟,半晌才沉闷地吐出一个灰白的圈,“绿间那家伙离开之后,我原来以为你会是最先重新开始的人。”
一下子被牵扯起不想提起的回忆,黄濑控制着呼吸,试图忘记那个时候他曾经想为了那个人放下一切的妄念,转移话题道:“小青峰又为什么不离开小赤司。”
青峰耸耸肩,仿佛很轻松,“没地方去。”
黄濑半边脸沉在阴影里,露出半个晦暗不明的笑,“我也一样,只能在这里,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即便曾经有过,现在也不再有了。
就算那个人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无望又急切地望着他,说我来陪你下地狱,他也不会为此而回头。
黄濑眨了眨眼,场景就在意识中缓缓展开,引擎声和重金属音乐、远处的白雾和灯影、身边开车的人和窗外逆行的夜景都不见了,仿佛孤身一人被遗落在短暂凝固的记忆片断里。四周漆黑,寂静涵没四远,只有笠松幸男站在他对面无声地动着嘴唇,他读出来那句他已经猜到的话。
那就让我陪他下地狱。这就是我的选择。
当时黄濑没有回答。他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只是确实地被笠松决绝的神情和语气震撼。
他怕自己的铠甲只要有一丝裂缝,接着就会一溃千里。他不想流露出半分脆弱,不想输到连最后一丝骄傲都被踩在地上。
“可我已经不敢再信了。不敢……再让你陪着我了。”
只有此时此刻,他才敢把想说而不能说的话,告诉给自己心中的影子。
“大概再没有机会了,我也不想说无聊的假话,笠……”那名字梗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他缓口气,跳过去说:“……我其实不后悔。“
他从未对笠松说,我没有后悔,他从不敢。
“不后悔认识你,不后悔当初和你在一起,但是以后,我再也不可能让你踏足我的生活了。”
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这半句问话黄濑却堵在喉间,深深吸气,接了下去,这让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回忆真的很美好。”
……和你在一起的回忆。
“所以就不要再打扰它了。”
“如果有人问起我喜欢过的人,我会把下雪那一天当做是你离开的日子。在那以前的,都是最珍贵的回忆。”
……最美好的梦境。
自然不会有回应。那抹虚实不明的身影只是在黑暗中与他静默相对,越来越模糊,像是萤火虫拼缀起来的点画,只有眼睛非常明亮,静静凝视着他。
他知道这是梦境,迟早会碎成泡影,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眷恋最后的微光。
察觉到黄濑神游物外,青峰皱眉啧了声,正打算提高音量喊魂,忽然一愣。
一向没心没肺的前同僚半垂着眼帘出神,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里闪过莹莹的亮光,看上去竟然有湿润的质感。
这家伙,哭了?
这行有钱,有钱是好事,毕竟得到东西比失去东西来得让人开心,这家伙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歪理,笑得毫不真善美。然后他也没有不开心过,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算作出哭哭啼啼的样子,也没有悲伤的成分。因此青峰以为,黄濑无论失去什么都是不会伤心的。
不知道他这是失去了什么,好像世界末日都来了一样。
青峰虽然没什么体贴的个性,这时候却也给了黄濑片刻自处的时间,直到对方终于动了动发麻的手脚,如梦方醒的样子。
“想到什么糟糕事了。”他随意一问。
“……”
一段沉默后,黄濑向后一枕,又下滑了一些,视线放空着喃喃,“不是,是最好的事。”
只有拥有过最好的,才会知道失去的时候,会是这么痛不可当。
人烟渐稀,很快似乎到了两个不同区域的交界处,隐约可见远处的光雾,风遥遥送来鼎沸的夜生活的声音。
“……再前面的路口就出居民区了,不过看起来条子也没本事赶上来了,能追上早就追上了。……喂,下一步呢?”
黄濑还有些晃神,“哦……我给小赤司打电话。”
话说完,行动起来却心不在焉,半晌终于忍不住问,“确定警局的都被甩开了?”
“当然。”青峰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明白了,“你该不会还希望你那谁追上来?别做梦,拖你上岸之前我见到他了,那状态追不上来的。”
黄濑心中一紧,“他和你碰上了?”
“算是吧。别那么紧张,我又不会因为跟他撞上了就拧断他的脖子。”
“……”
“因为他命大,没看见我。”
黄濑这才稍稍放松,“……我是担心他认下你,他侦察能力很强,你没被发现吧?”
“不管你到底在担心什么,”青峰不以为然地“哈”了一声,“能力再强,人昏了也没用。”
“你说什么?”
“我在桥下看到那家伙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在地上了,你指望他怎么认下我?”
黄濑一口气滞在胸中,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整个人狠狠一震。
“你挺了不起的嘛,我以为你现在对付不了一个带枪的条子,没想到你还把他弄晕了,怎么干的?”为免黄濑又露出失魂落魄的鬼样子,青峰顺口漫不经心嘲讽了一句你可别跟我说你心疼这么恶心的话——我会忍不住揍你。
“我没有。”
青峰睨去一眼,只见黄濑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一点也没有伤到他。”
这可真是废话,青峰一点兴趣都没有,连“哦”都懒得回。唯一能让他感到新奇的仅仅是从没见过的黄濑的这副样子,眼中燃着冰冷的火,膝盖上交握的双手捏成青白色,浑身散发出不加掩饰的怒意——但说真的,这是在朝谁生气?难道那小个头的警察还能不是被他整成这样的?青峰没再细想。
“——PTSD。”黄濑忽然说,声音能掉下冰碴子来,“对了,那个时候我在警车上是醒着的,我听见他们说PTSD。”
什么鬼?PTSD是指受了什么创伤以后的那什么后遗症?青峰向旁边一瞅,黄濑根本没在看他,看来只是把在整理的思路说出了声。
为什么他会有PTSD,黄濑想,又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发作?还有,那个人一定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把他缉拿回警局,那么倔强的人,这么关键的时候,是多不可想象的痛苦,才会让笠松幸男都挺不过去?那样的痛苦,他在终于因昏迷而解脱之前,承受了多少?
最让他不甘心的是,这所有的问题,他从前全部都一无所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