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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猝不及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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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纪同的到来,那个年轻士兵不知为何反倒闭口不言,只是睁着一双仍然有神的大眼睛死盯着纪同,既不开口请求也似乎不想辩解。他在想什么?我都不禁感到有些焦躁。如果说他认为纪同会帮他,那就应该积极开口才是;而假若他认为纪同是与他立场对立的一方,难道不该想办法从他眼皮底下脱身?现在这个状态却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纪同眯起本就细长冰冷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士兵看了半天,而后者竟然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交流简直像打仗,旁若无人,而似乎各自都忽略了各自的身份。这样的情景,实在令人无法不产生猜测的兴趣。
纪同面无表情地把目光收回,脸转向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竟莫名其妙地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只是下意识地抓住机会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既然不能有任何言语也不能有所行动,我也只能试试看通过眼神交流他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自然知道他不是那些会顾忌我的身份而卖那些大人物面子的人,不过我却凭直觉觉得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可能。
纪同的眼里闪过一丝含义莫名的光彩,令我心头一悸。随即他突然微微笑了笑,转过头用他那惯常的波澜不兴的冷静声音道:“你先跟我回去。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我会为你转告黄大人。”
那个士兵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似是不太相信他的这个承诺。而一直旁观的我,老实说,也实在相当意外。实在忍不住,我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纪参军,这可是违反规则的。”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倒不是后悔自己打破了诺言,而是因为意识到估计就算我这么说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此刻纪同却似乎无暇追究我的失信,而是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戒备和敌意:“……难道我的处理不是如你所愿?你不是同情他、想救他吗?”
这就小看我了。还以为他对我是有所忌惮,原来先前并不是。我有些后悔,或许应该继续装傻才对,这样令他有所戒备,对我而言又有何好处?但他的反应基本没有影响我的平静心境,我早应该习惯周围的人们对待我的方式再不是单纯地抱有善意。满不在乎地直视他的眼睛,忽视里面的不满和敌意,我干脆沉着地阐述自己的意见:“既然此事涉及军规和机密,并且不是你们一军的内部失误,就应该由承担调查的第三人全权负责,你任何方式的插手都是不合规矩的。你不会不明白这一点,而我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自然也不可能请求你这样做。”
虽然面上表情已经迅速稳定下来,但此刻听到我的话,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他定定地凝视我半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思索片刻又把话吞咽回去,只是回过头向那边走去,草草给我丢下一句:“我自有分寸。你以后还是少开口。”
我不知他的分寸以何作保证,但也的确知道不应再多插手。我知道的太少,如果做了什么适得其反的事情是会造成以后追悔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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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同是怎么处理那个士兵的,我最终没有能知道。丁延玉派人找到了我,说是要尽快带我回我所归属的地方。就这样,我终于在辗转流离来到了无数次听闻过的太原王府,这位身兼燕国太宰、大将军,功劳盖世权势遮天的当世名将的府第,我暂时的安身之地,同时这里也是来这个世界上之后对我表现出最直接的关心的慕容楷的所在之处。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一别几个月不曾见面的他,我的心里感觉颇为复杂。他对我不错,但我对他的感情单纯不起来;分别之日虽然不短,对他却也几乎没有几分思念之情。很可惜,我毕竟不能真像一个小孩一样只看到简单的表面而不去深思计较他行为的深层动机。
我跟在丁延玉身后,和他一起被管家恭恭敬敬地迎进去,带进书房,他坐下,我便垂手站在他身后。
“你还站着干啥,坐啊。”丁延玉有点惊讶地指了指椅子。
我轻声解释说:“在这儿还轮不到我坐呢,丁将军。”
他皱了皱浓眉,想说什么又忍住没说出来。我不由惊讶地笑了,这个太原王府竟然有这种威慑力,让随心所欲的丁延玉都不得不控制自己的言行。更何况,太原王日前尚且出征未返,他顾忌的是谁?
没有时间细想,书房的门就被打开,那个我本应非常熟悉,但此刻见到却猛然发现印象中与现实中都令我感到奇怪的陌生疏离感的人的身影出现了。他仍旧是一袭温雅的白衣,黑发用修玉冠带束起,整洁而一丝不乱;精致绝伦的五官嵌在如玉般肤色的秀美面庞之上,神情顾盼流转间便已风流尽显——然而,我无法忽略,他优美动人的眼睛里,被笑意掩盖住的瞳仁,实际上黑得深不见底。
走进门来,慕容楷既不失礼又不过分热忱,与丁延玉的寒暄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对对方的感激之意以及代其父慰劳此次出征中几大战役均兢兢业业不辞辛劳的丁延玉劳苦功高、功不可没。像是深切了解丁延玉嫌过分的场面话烦人的心态,慕容楷很聪明地很快把话题转向这次出征的情形,与丁延玉一问一答探讨得宾主尽欢。一直冷眼旁观的我不得不承认慕容楷的聪明敏锐在他待人接物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一点上他几乎站在了恃才傲物而年轻气盛的慕容令的对立面。他非常明白对待什么样的对象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讨论什么样的话题,就用了短短几句话几个眼神转换几次语气,将那份温厚与尊重的程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要说直肠子的丁延玉,哪怕是换来哪一个心思深沉的人也找不到证据可以怀疑他的诚意。
虽然我一直在小心地观察他,慕容楷却一直没有看我一眼。不知该说暗自庆幸还是有种深藏于内的隐隐失落,我垂下眼皮只是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再看二人的动作神情,于是也就不知他自此是否再有目光落在我身上。
丁延玉终于把话题扯到我了:“小王爷,老丁一路上和你这远房表亲可是相谈甚欢。我看他虽然年幼但却能文能武、智勇双全,不但刀剑皆通,还以一张弓一筒箭勇救皇甫静言于刺客刀下,并掩护负伤的皇甫大人逃出敌军,就这份胆识与武艺,以他这年纪,真可谓前途不可限量!更难得的是,与他对谈中我还发现,对于骑兵战术和山地战,他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不少新奇的念头,假以时日细加栽培,将来定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太原王府可是得到了一块璞玉!我丁延玉就提前向太宰大人和你道贺了。”
既然提到我,我就再没理由忍住不看慕容楷。抬起头望向他,只见他带着温文客气又不失诚心的微笑向丁延玉道着谢,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抬眼向我看来。虽然他的目光只堪堪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两秒钟,然而其威力却是难以估量的。若说此时我的冷静是发自内心,那绝对是谎言。其实,我只能够勉强保持着面上的表情不变,内心里却已然被那目光中涵义丰富的情绪所冻结,那里面有薄薄的不悦、失望、悲哀、愠怒,虽然各种情感都只是淡淡的不容察觉,但每一样都是冰冷得可以。我从没发现,一个总是以温柔似水形象示人的人,原来竟然可以比一贯冷酷凌厉的人更令人腿脚发软,更令人脊柱发寒,更令人冷汗涔涔。
“海天一路前来一定也累了。晨叔,带她下去到她房间换身衣服,洗洗休息一下。”慕容楷淡淡吩咐道,嘴边微笑不变,但笑意着实单薄冷漠。
我心有余悸地看丁延玉一眼,大大咧咧的他全然没有发现我处境的艰难,只是张大了嘴对我爽朗地笑着,说了声:“后会有期,小兄弟!”
我困难地扯了扯嘴角姑且当作是临别微笑,便悻悻跟着管家晨叔走出了书房。晨叔是个谦恭的五十来岁男子,头发已花白,但看脸却还年轻。我打点起精神,以一个十岁出头少年的精神气儿笑嘻嘻地和他问这问那,变着法儿地找话题套他的话,也顺便了解一下他的为人。他却不管回答什么都是沉稳的短短几句,我一时也探听不出什么。太原王府风格庄重肃穆,没有过多华丽的雕梁画栋,建筑却高大规整,不失气势宏大,占地面积显然也不小,我故意慢吞吞地走着,下意识地边走边到处观察地形,而晨叔察觉到我的步调,也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配合我的速度。就这样短短的一段路就费了不少时间,最后他带我来到一个大院子里,类似四合院的布局,院子中是一个大花圃,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各种花朵竞相开放,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里给人无尽艳丽及活力之感,花圃旁还种着错落种植着某些不知名的乔木与灌木,与花朵相映成趣。我在心里暗自称奇,嘴上也说道:“好漂亮的花呢晨叔,是花匠打理的么?这些个树我倒是没见过,叫什么啊?”
晨叔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神情有种似笑非笑的古怪,甚至没回答我的问题,不知是不曾顾及还是觉得无关紧要而故意忽略:“那些啊,都是前一段时间小王爷吩咐置办的。”
我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皱皱眉头,内心有隐约的慌乱。
他微笑道:“这个院子就是以后您的住处。”
我几乎没跳起来:“什么?整个院子都是?!”
他点点头,但笑不语。
我的脸上表情肯定是又惊又喜,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样。不过,真是觉得太神奇了!我可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优越的待遇,慕容楷可真是在我身上下了血本啊!看样子也许他并不是对我有什么太大意见,反而在讨好我来为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东西铺平道路呢!不管怎样,能有优裕的物质生活,总是很令人满意的,其他的事情只能事到临头再随机应变。
我喜笑颜开:“这也是小王爷的安排么?他这份心意真是让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了!……晨叔,如果有机会见着小王爷,请务必替海天向他致以衷心谢意!”
晨叔看着我笑逐颜开的表情,嘴角里淡淡噙着笑,笑却是有点轻蔑与讽刺的味道,同时还有些困惑。我也困惑来着,他这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实了?在这个世界里认识的人少就是这点最为难,总是缺少必要的资讯,很多时候总是被蒙在鼓里,这种蒙昧的感觉我很不喜欢。
然而,当时好奇心固然重得很,我却仅仅在第二天便知道了晨叔表情的答案,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哪能想到,凭我那单纯的人生经历,又能做到怎样的心计深沉,怎样的步步为营,以至于足以应付面临的一切,看破一切陷阱与细节,游刃有余全身而退呢?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身,发现房门外已有两个丫鬟在静立捧着水盆、手巾等物等待着,我房间里一传出响动,她们便敲敲门,轻轻推门进来。曾经有过被珊儿和音娘服侍的经历,我不以为意,便一边自己洗着脸一边让她们给递着东西。梳洗过后,我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在初夏的明媚阳光里懒洋洋地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后就自然而然地迈步向外走去。两个丫鬟却从后叫住我:“小姐请留步……”
我回头,对她们露出明朗的笑容:“两位姐姐还有事?”
她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高个子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说:“小王爷交代过婢子们,请海天小姐在房中好生休息,并吩咐婢子听候小姐差遣。”
我笑得眉眼弯弯道:“他又瞎担心了。我的伤早好了,昨天也睡了那么多,休息得已经足够。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想在府里逛逛,再出门瞧瞧朋友去。不过到底是人生地不熟,请问哪位姐姐现下有空,为海天带路可好?”
高个子使女垂目道:“小王爷确实是如此吩咐下来的,奴婢们也不敢有违。”
我注视她半晌,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肌肉都已僵硬,于是笑容也逐渐消退。
“你的意思是……”我喃喃道。隐隐想到的可能性,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几乎令我不敢置信。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是我想歪了,我最近老是疑神疑鬼的,所以肯定是我想歪了。慕容楷明明是个对我那么温柔可亲的男子,他怎么会……
可是,前一日慕容楷那淡漠疏离的神情又闪现在我脑海中。我突然觉得脊椎一阵发冷,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硬起心肠,我冷冷扫了两个躬身不起的女侍,一言不发地转身就往外走。但是,才刚出园门,我面前就出现了两个佩刀的男子,早在听到我脚步声时就已作出反应,他们一前一后的站位,根据地势不动声色地封住了我往外冲出的路线,显然是训练有素。
两人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我从他们目光中读出了他们想要让我自动明白的讯息。心头的震惊和恼怒简直无法自已,我冷笑道:“慕容楷有没有给你们指示,假如我和你们拼命,你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死还是我死?”
他们面色静默,不因我话语而有所变色。
我更加震怒,大声笑道:“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们居然没有问清楚,不知道会引来杀身之祸吗?为他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命运对你们何其不公啊!哈哈哈!”
那两人不着痕迹地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齐声道:“请小姐回房。”
我虽然心情零乱、怒气难抑,却仍然记得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把怒气发泄在他们身上也没有用。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迅速拂袖而去,快步回到自己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看着书桌上的上等笔墨,架子上典雅的插花、熏香,贵重的红绫帐子、锦缎枕被,只觉得昨天还为此感到兴奋莫名的自己愚蠢得可以,晨叔只是那样克制地讽刺微笑已经够给我留面子了。此刻的心情,使我几乎就想像电视剧里的狂怒女子一样挥袖把所有东西全部扫在地上,把所有东西都打成碎片。
我坐在床边,重重地喘着气,眼神直直冷冷地盯着右手腕上的玖瑢金玉镯。慕容楷,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但你是否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你的行为已经触到了我的底线——或许你觉得对于一个女子,一个女孩,毫无背景毫无身份,怎么对待她都可随心所欲,因为出身显贵、位高权重的你有着掌握她生杀大权、左右她喜怒哀乐、控制她生活方式的所有权力与可能性!但是于我而言,这却是最大的冒犯与侮辱。难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只是想要一个在我心中万劫不覆的结果?
退一步说,以这种方式锁住我,就以为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那我们倒不妨试试,看看你最终又能得到什么……不管是沈劲留下的图纸抑或人脉,兵法还是留书,我的大脑还是心,一切都将是一场空!你终究要后悔的——
[海天•卷一•伤流离 完]
接下来是[海天•卷二•寒波生],请诸位大人继续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