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如临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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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花舍早已因王婕妤之死而人去楼空，又因苏太后忌讳王婕妤任何事迹，连带着凝花舍也不被人提起，之后再无妃嫔入住，因此十分萧条。
整个院落只有内侍一人宫女一人在打扫看守，不过留守之人显然用了心，虽然墙瓦颜色凋零，却还显得颇为整洁。
内侍名吉恩，宫女名杜鹃，皆是曾经服侍过王婕妤的老人。两人见到萧莳与姬瑄，俱是不敢置信，愣了一会才急急拜见萧莳，口呼陛下。
萧莳叫他们平身，微微一顿，才道：“昔日母妃种下的花木还在不？”
杜鹃急忙恭敬地道：“太妃的小花园有婢子日日打理，万无一失。陛下请随婢子前来。”言罢悄悄瞄了姬瑄一眼，见姬瑄衣饰华贵、姿容秀美，内心虽有疑惑，却不多嘴。
王婕妤的灵位早已设在皇家陵园里，凝花舍余下的不过是些废弃的器皿家具，倒是小花园还有一丝王婕妤的痕迹。萧莳带着姬瑄径直去了花园，对着昔日王婕妤亲手栽种的一株西府海棠，屈膝一拜。
姬瑄虽然同情萧莳，却不想跪拜一个陌生的女人，因此只悄悄站在萧莳身后，静默无声，不去打扰萧莳。
萧莳似不介意，也只拜了半刻工夫，便起身，负手凝望前方片刻，方缓缓道：“瑶台霞绮早已被移走了，不过这株国香牡丹也算是上品，可以送你。”
瑶台霞绮什么的，自然只是姬瑄随口一诌，用作来凝花舍的理由。为了不露破绽，这株奇花确是当年王婕妤诞下皇嗣后，为先帝所赐，以苏清若本来天之骄子、飞扬跋扈的性格，讨要此花才不会显得奇怪。
不过萧莳也可以借口心疼奇花不想送他，现在花既然没有了，送不送更无所谓，却不想萧莳还真要送花给他。
萧莳见他微露诧色，淡淡道：“既然来了，何妨行事做得周密些。”
姬瑄倒是无所谓，反正是多得一盆花，名花美人，人人皆爱欣赏，只怕是王婕妤亲自种的，萧莳舍不得给他而已。
他微微迟疑了下：“你舍得？”
“一株花而已。”萧莳面无表情。“我不能来此地，这花若得你照顾，反而更易存活。”
姬瑄默了一瞬，低头浅笑：“也是。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萧莳仿佛从喉中发出一声轻轻冷笑，声色淡漠。“就算凋谢了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必太在意这等小事。”
姬瑄心中暗叹，想了想，道：“孝顺在心，不在于形。母亲葬在庄陵里，我也见不着，可我心里却时常为母亲祈福，惟愿母亲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可以平安康泰，无忧无虑……”他并不想萧莳对苏家太过怨恨，这对他没有好处。
再者，他也不算说谎，他确实时常在心底默默祈求前世的父母妹妹平安……
说起来，苏清若比萧莳更不得自由去庄陵祭拜母亲。
萧莳好歹也可以在四时去祭拜萧隽的时候，在心底偷偷默念着王婕妤，反正王婕妤也陪葬在庄陵附近；而苏清若只能在家里对着灵位拜萧柔嬛，却不能随便去皇陵看母亲。
只不过以前萧隽还在位时，年年破例携上苏清若去庄陵一趟。如今自然没了这份特例。
可萧莳恨的，恰是这份不得自由。
萧莳默默聆听完姬瑄的话，缓缓道：“……明日我会下诏，让你以后在昭定公主冥寿、忌日等日子里，可去皇陵祭拜。”
姬瑄抬头看着萧莳一双黑沉沉宛若深渊的眼瞳，不觉微怔。“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无妨，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萧莳神色淡如，言下之意却叫姬瑄心头徒生微缕寒凉。
姬瑄看着面色平静得不见一丝怨恨的萧莳，却是一时无言。
萧莳似乎也并不想对他倾吐苦水，只负手立在他身旁，目光仿佛在欣赏眼前花卉，又仿佛在眺望远方。
姬瑄觉得此刻的萧莳不便惊扰，只得跟着一起感受凉风拂面，心中却有几分无奈。
为什么每次萧莳露出一点真情之时，都要拉上他……他不是明明与萧莳关系不怎么样的吗？
可转念一想，除了他，萧莳好像还真不能去找别人。
萧莳几个兄弟不争夺皇位已经算好了，如今远在封地，更不可能交心相谈。最小的一个弟弟才五岁，俗话说三岁一代沟，这十几年的代沟就更大了，两人的年龄差再多上两年就说成是父子也不会有人奇怪的。
后妃当中，皇后张氏是个病秧子，苏贵妃是苏太后的亲侄女，其余的宫人采女只怕萧莳也不愿意对她们谈及心事。明慈太妃又是孤女，亲族如今唯有一个年老懦弱的叔父，被封了个侯爵，安心待在家里荣养等死了。
至于发小玩伴什么的，萧莳被当时身为皇后的苏太后抚养后，伴读都是苏家子弟，而且年龄偏大，据说与萧莳交情冷淡，如今早已外放为官。
至于当上太子以后，萧隽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的，还真没有再给萧莳几个伴读，唯一算是担任了半个伴读的职责的人还是苏清若。
不过苏清若在宫里的身份待遇甚至超过郡王，只比太子差那么一点。既有皇帝萧隽的荣宠过厚，皇后苏氏亦嘘寒问暖、视如亲子，初登太子之位的萧莳甚至也对苏清若处处谦让友爱，可谓是风头无二。
但是，也许是苏清若不会做人，也许是性情不相投，同处学书也改善不了萧莳与苏清若的关系。
可是苏家之人，也只有苏清若，才目空一切地对争权夺势不感兴趣。
在苏清若心里，排在第一第二的是萧隽与萧柔嬛。作为父亲的苏煦并不信任这个儿子，可见父子关系冷漠到了什么地步。
所以萧莳才敢在苏清若面前露出对苏煦的不满，因为苏清若不会去告发萧莳。
如今虽然换作了姬瑄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但也算是萧莳好运，姬瑄并不想趟这场浑水，故而保持沉默。
既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纵然如此，萧莳也绝不会对他痛哭流涕、怒骂抱怨，所以他也只需要默默陪站就好了。
姬瑄倏然觉得，萧莳跟苏清若，都是一类人。苏清若孤傲任性，萧莳又何尝不是心高气傲？也许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始终亲密不起来。
姬瑄低头思量着，身旁的萧莳却已深深吁了口气，仿佛将所有郁气一口吐出，转身开始高声命人过来取花。
国香牡丹其实是墨兰的一种，花大色艳，形美多姿。
萧莳叫吉恩、杜鹃合力挖出整整一株花来，盛放于盆内给姬瑄。姬瑄捧过花，倒是大方地欣赏了片刻，才重新递给吉恩拿着。
回到嘉钦殿后，苏太后见到姬瑄怀抱里的花卉，微诧笑道：“去了那么久，就得了一盆花？陛下何时这等小气了？”旋即又似恍然道，“是长公主生前最爱的墨兰。”
姬瑄暗呼侥幸，心念微动，毫不迟疑道：“是，母亲忌日即将到临，清若便请皇兄赐予墨兰，可让清若供于母亲灵前。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凝花舍挑中了这株。”
姬瑄说着，微抬下颚，并不吝啬在脸上露出一丝天真娇痴的笑容。
“清若孝心可嘉。”苏太后笑叹道，随即又微微皱眉，“怎么会想到去凝花舍那种偏僻的地方？”
“本来听说那里有一株瑶台霞绮的……可惜却没找到。”姬瑄故意这么回答。
苏太后眉头慢慢舒展。“也不知道是哪个宫人胡编乱造，清若下次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便是。安禧，去将我那盆瑶台霞绮拿来给清若。”
姬瑄急忙起身。“皇兄已赐墨兰，清若岂敢贪心不足，夺太后所爱。”
“我也用不上这些花儿粉儿。清若再跟我客套，我可要恼了。”苏太后摆手笑道，眉目间关切分明。“碧树，快拿清若喜欢的百花蜜汤来给他解渴。”
姬瑄总算应付过去了，心下舒了口气，转眼却不动声色地瞧了已经上座的萧莳一眼。
萧莳什么花不好给，偏偏给他萧柔嬛喜欢的墨兰，难道正是算到了他可以用这个理由应付过去？
萧莳神色自如，并没有回视姬瑄，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苏太后的问话，只顾沉浸在与苏煦父子的谈笑中。萧莳在人前对他的态度一直是温和亲切，却含着三分疏离。因此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才未引得苏太后起疑。
而姬瑄也正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便悄然归回座位，捧起温热的雪芽茶，低头慢饮。
当晚归家，苏清辰依旧步送姬瑄回到素心院里，却不曾如以往一样离开，反而直入卧室。姬瑄看了苏清辰一眼，对众下人道：“你们先出去。”
随即看着眸色有些幽暗的苏清辰，灿然一笑，先声夺人道：“二哥有什么事？”
苏清辰却不急着说话，一双眼睛尽注视在姬瑄身上，半晌才轻声一笑：“小若对他心软了？”
姬瑄心头一跳。苏清辰言语虽然含糊，可他却能立刻明白苏清辰指的是谁。当然面上是不能承认的，姬瑄微微睁大双眸，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疑惑：“二哥说的是谁？”
“萧莳。”苏清辰的话音宛如秋月朝晨的溪水在心头缓缓流淌而过，顿感一阵清凉。
姬瑄在微微晃神中想道：这似乎是苏清辰第二次直呼萧莳的名字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苏清辰这样直呼皇帝名字算不算离经叛道？
然而失神也不过瞬间工夫，便又在脸上露出冷淡之色，道：“谁心软了？我不过是想要那朵先帝赐给王婕妤的奇花。虽然花未曾要到，不过以后却可以时常去皇陵拜祭母亲。”
苏清辰倒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轻声道：“原来如此。”唇角微勾，可姬瑄却分明看到苏清辰眼中殊无笑意，心下不觉一沉，只见苏清辰仿佛漫不经心地道：“……那小若……又为何会替他挡刀？”
终于要问这件事了。他原本以为苏煦和苏清辰不问，是因为不在乎他这个小角色是否心向萧莳。
姬瑄心底一叹，面上也似微微一怔，随即右手抚上胸口，眉头微蹙，仿佛在回忆那日的惊心动魄。“巧合。”
“巧合？”
“是啊，难不成二哥以为我会为别人不顾生死？”姬瑄轻抿唇，直视着苏清辰，轻嗔着反问了一句。
苏清辰暂未回话，似乎在示意姬瑄继续说下去。
姬瑄低头，神色露出回想之意，顿了顿才道：“当时情况危急，刺客持利刃向我扑来，我根本无处可躲，一时立足不稳，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心口中刀。”
说毕抬眸，脸露浅淡嗔意道：“二哥如今还要逼我想起那时……我……真怕差一点便要去见阎王了……”
“小若，我只是觉得后怕，担心会再也见不到你。”苏清辰似乎泄气般地低叹道，神色尽露温柔，倏忽间又低沉了声音，只在姬瑄耳畔轻轻划过，“纵使他是天子，也不值得你为他伤到一丝半分。”
苏清辰说这句话的时候，目中有一闪而逝的肃杀寒意。
倏忽后，唇角又浮现起柔和的弧度。“下次千万别这么做了。”
如果是天真单纯的少女，只怕听了这番话后会立刻为之感动倾倒。可姬瑄不是，他只是在心头浮起一丝凉意，微惊于苏清辰的表里不一，以及萧莳摇摇欲坠、如履薄冰的天子之位。
明知道苏清辰说的没错，可是，在看到苏清辰眼底对萧莳的一丝轻蔑后，人总是忍不住同情弱者的。当然也与现在局势依旧平静有关，如果萧莳已经跟苏煦兵刃相见，姬瑄怕是不会有任何心情来同情萧莳。
姬瑄知道，他要是狠心一点，直接说萧莳把他推出去挡刀便什么都没问题了。不但自己可以摘得干干净净，还会让苏煦父子把猜疑转移到萧莳身上。可是……终究还是不忍心。
姬瑄看着苏清辰已变得内敛平静的面色，故意露出天真自信的笑容，眼神清澈流光。“怎么会有下次？有二哥、有父亲在，一定不会再让刺客有机会近身了。”
“说的也是。”苏清辰似乎顿了顿，终是缓缓勾起唇角，露出平日温柔的浅笑。
苏清辰忽然起身向前一倾，姬瑄只觉自己瞬间被一双强劲的手臂搂紧，脸不由自主地紧紧贴上苏清辰的胸膛，惊讶道：“二哥？”
“让我抱一抱。”苏清辰低头，忽而在姬瑄额间印下轻柔的一吻。
姬瑄浑身仿佛被蚂蚁爬过一般不自在，不由脸染微红，急欲挣脱，轻斥道：“二哥！你说过……”不逼我的。
苏清若更加抱紧了姬瑄的腰身，微微一笑，唇几乎贴上姬瑄耳根道：“是，我说过。但你我兄弟之间，举止亲昵一些有何不妥？”
姬瑄瞪着眼前这人，腹诽道：可你分明不是存了兄弟之情！
他决定给苏清辰泼泼冷水，敛去羞恼之色，一脸若无其事地道：“说起来，我也已许久未见大哥了。不知如今西北平叛情况如何？”
“小若当真如此关心平叛之事？”苏清辰似讶似笑，话锋一转，“不过小若确实问对人了，后日朝中大概才会接到战报，我这里的消息却稍快一步。”
姬瑄等着下文。
苏清辰道：“严定率领大军一路清扫贼寇，近日已入雍州东南。叛贼数派小股散兵骚扰，均被大军击退。严定如今扎营于天水郡，已派遣探子潜入金城郡，打算与大哥合攻叛贼。”
原来已经交上手了。姬瑄心中一紧，微微睁大眼睛，仿佛好奇。“可有什么新立功的将领？”
“这我却不知。”苏清辰失笑。“小若是看了戏文中那些一战成名、以一当十的少年将军，才想知道？”
姬瑄点头。
“叛党尚未剿灭，也称不上什么功劳。”苏清辰见姬瑄眸中流露出些许失望，又道，“等到平叛战事结束，我一定打听好详情，再来说与小若听。”
“那我便先谢过二哥了。”姬瑄掩下心中焦躁，神色露出丝微雀跃。
苏清辰却眉心微微一蹙：“小若，不要对我见外。”
“知道了。”姬瑄似乎想露出一笑，又强行忍住。
苏清辰见状，终于松开了双臂。姬瑄这才对苏清辰绽出一朵笑容，刹那容光绚丽如花，眉目灵动照人，苏清辰心中不觉想起了《诗经周南桃夭》的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姬瑄慢慢敛起笑意，眉眼却已显得柔和。他微微仰起脸看向苏清辰，轻声慢语地说了句：“我渴了。”
苏清辰神色仿佛染上几分无奈纵容，却毫不犹豫地起身去亲手给姬瑄倒茶。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如临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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