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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彼其之子,邦之彦兮(上) ...

  •   “唧——唧——”的虫鸣此起彼伏,暮色笼罩下,上林苑的宫殿在群山中静静矗立,巍峨庄重。远处道上,一阵马蹄声响起,尘土飞扬,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看清他的模样。
      待上了一条山道,来人方慢下速度,下了马拉着缰绳往里走。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四处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烤肉香,越往前走,香味越浓郁。片刻,前方豁然开朗,只见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五六人围坐着拼酒吃肉。
      “苏武,这边坐。”
      一人高声嚷道,声音洪亮,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抬目往来。郭昌一张粗犷豪放的脸,双目炯炯,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子,若不是一副笑口颜开,倒让人心生几分畏惧。
      苏武大步走至郭昌身边,席地而坐。“李三哥怎不在?”苏武扫视四周,问道。
      “去期门军了——说是要让我们见一见他新结识的小兄弟。”说话的男子二十左右,长眉黑眸,直鼻丰唇,正抬手用匕将烤得金黄的鹿腿切开。
      “哦?难得,让李三哥刮目的人可是不多。”苏武冲张安世笑道,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鹿肉。
      “听说那小子骑射不错,倒是要好好见识一番。”郭昌饮了一口酒,“李敢动作也忒慢了点,这离开也好一会了,到现在还不回来。”
      张安世一眼瞥见远处的人影,抬抬首,“这不是来了嘛。”
      夜色朦胧,来人自阴影中缓缓走来,观其中一人身形确是李敢无疑。
      郭昌嚷道:“李敢,你小子可回来了!再迟些,可就只剩骨头了。”
      “你敢!”李敢笑斥道,转身示意身后之人上前。“这位便是我同你们讲过的陈彦小兄弟。”
      火光之下,只见李敢身旁站着一冠鹖冠着纱縠(hú)单衣的少年,发如宣墨,鬓若刀裁,星目朗眉,身姿略显瘦弱,看起来约只十四五岁。
      几人收起诧异之色,相互见礼,席地而坐。
      “子卿,你的手……”
      苏武低首,只见手上的油脂一滴滴滑落,晕开在红色单衣上。苏武神思一收,放下手中的烤肉,拿汗巾拭去手上、衣上的油渍。他眉宇间尽量云淡风轻,心中却是欣喜若狂。
      一别四年,只是一眼,苏武便认出这个清秀少年就是让自己牵挂多年,悔之多年的阿初。代郡失守,噩耗突至,他不愿相信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小妹妹已死于匈奴的屠刀之下,待随父亲到代郡,面对着满目苍夷的城池,他心中泛起阵阵绝望。所幸昀初的下落不明又让苏武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尽管这一丝希望在现实中如此微弱。一年年的寻找和等待,希望与失望交替,心渐渐焦虑起来,苏武忍不住去找了李广将军,只不过是想借着随军北击匈奴,希冀着能在那找到她……苏武唇边缓缓绽开一丝浅笑,所幸,阿初终于回了长安,好好出现在他面前。
      “子孺,你盯着陈彦看个什么劲?难道他脸上有花不成?”郭昌突然出声道。
      张安世轻咳一声,冲陈彦道:“恕在下唐突。只是觉得陈彦极像我少时的一位友人,不免多看几眼。”
      几人闻言将目光投向陈彦。
      眸光一闪,昀初抬眸笑道:“可能是陈彦长得过于普通,不止张郎官,从小到大许多人都这么说。”
      李敢取笑道:“子孺哪位好友有陈彦如此清俊,我等怎不知?”
      众人皆笑起来。
      张安世笑着看向苏武,见他面带浅笑,毫无异色,再看陈彦举手投足朗然磊落,遂怪自己过于多虑。
      篝火正烤着半只鹿,油脂不时滴在碳火上,发出轻微的“嗞嗞”声。众人席地而坐,割肉而食,倒是随性豪爽。一番畅谈下来,几人熟络起来。
      “听李敢说陈彦你徒手制服过一匹烈马?”郭昌上下打量昀初,尤其是她略显纤细的胳膊,目光带着些不信。
      昀初轻咳一声,正欲开口,李敢却已开口将那日的事说了。
      “李敢大哥谬赞了。其实经连续奔驰,那马早已力竭,彦不过是侥幸制服而已。”
      “有胆色,不骄不傲!你这小子我老郭看着喜欢!”郭昌咧嘴笑道,抬手欲拍她的肩膀,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正好一挡。
      “今晚轮到我宿卫,这酒就便宜你了。”苏武将手中的酒囊冲郭昌一递,又将一大块烤好的肉递到昀初面前,神色自然。
      方才一番提心吊胆,昀初并未吃多少东西,腹中仍是饥肠辘辘。昀初将目光自苏武温和的笑容上移开,道:“多谢苏郎官。”
      苏武笑点了下头。
      张安世笑睨着李敢,道:“李三哥,你这大哥当得可不怎样!”
      李敢切着手里的肉,无奈地摇摇头:“这可怨不得我。有子卿如此周全有礼的人在此,我还需费什么力啊!”
      苏武嘴角轻扬,冲李敢拱手:“多谢李三哥的谬赞。既然这么说,武自是要好好照顾。”言毕,转头对昀初道:“陈彦可需洗手,那边有水,我带你去吧。”
      离了喧闹的人群,四周一片静谧。暑气方消,虫鸣声声,长靴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蓦地,脚步声一停。
      “阿初。”一声轻唤低低响起,低回柔转,如春风化雪。
      三年的时间,说长极长,说短极短。乍然相见,她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男子面若温玉,双眸清澄似水,一身骑装尽显英气,然眉宇间的雅致温厚却是极熟悉的,仿若朗然和煦之风,吹散了心中最后一丝陌生,渐渐与春日柳树下白衣翩翩浅笑尔雅的少年重叠起来。昀初脸上绽开笑容,声音略带哽咽:“苏武哥哥,阿初回来了……”
      苏武心口一收,片刻轻轻呼出一口气:“……回来便好。”
      昀初吸吸鼻子,抬头看着他:“苏武哥可怪我现在才来见你?”
      苏武见她略带不安的样子,摇首道:“阿初遭此劫难我不能分担一二已遗恨至今,如今相逢已是天幸,何来怨怪。只要阿初能平安喜乐,早一日晚一日相逢又有何区别?”忍不住抬手轻抚她的头,温言道:“阿初与我说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可好?”
      昀初神色一暗,眉宇间浮现一丝悲戚,仿若回到代郡沦陷之日。秦姨触墙身死,恭平护其突围而重伤,季度生死幸遇一对西域商人虽救。
      “这么说,你与平叔这几年一直在乌孙?”
      昀初颔首,“当时我们流落塞外,平叔伤得很重,只得随那些人一路西行。这几年平叔身上的伤虽已大好,只是右手仍不大灵便,所以我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他们都是因为我才……”
      “这不是你的错。”苏武直视这昀初的眼睛道,“世间万事本不可测,怎可怪于你一人身上?且平叔与恭将军乃可托生死之交,秦姨与你十二年的养育之情,他们怜你护你都是出自对你一片怜爱之心,希望你好好活着。为了他们的一片真心,你万不可有这种想法。”
      墨玉般的杏眸似有一层浅浅的雾气散去,灿如星光,“苏武哥哥,我知道了。”
      二人在浅滩处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苏武问道:“方才见你的手似有不便,可是受伤了?”
      “过几日军中大校故训练比较多,手臂有些酸疼,不妨事的。”
      苏武看着昀初现在的样子不禁有些酸涩。原本及腰的长发已剪去,鬓发亦削剪过,纨着男子的发髻,长长的睫毛已剪短,皮肤微黑,乍见之下确如一清俊少年。
      “阿初,军营不比其他地方,你可想好了?”
      昀初抬头望着头顶的明月,眼中一片雪色,冷厉如刀,抿着唇,低声道:“阿爹的后事是苏将军安排的,你应该看过阿爹的样子……对不起,苏武哥哥,我已决定,绝不后悔!”
      苏武心中一痛,注视着她道:“既然你已决定,我必然全力支持。只是,阿初,望你记住,你并非孤身一人,无论是为了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胸口仿若一股暖流流过,昀初认真应道:“苏武哥哥,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即便战场凶险,她也会努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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