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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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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下下停停好几天,厚朴歪在榻上,头痛脑热昏昏沉沉也是好几天,亏得现在关家医馆有伙计帮忙,不然也不知道乱成什么样。
莲生现在能独挡一面了,吆五喝六的打发伙计忙这忙那,一见日头出来了,赶紧把受潮的药材拿到围场上去晒。
这一天张妈服侍厚朴吃药,厚朴才从床上坐起,莲生前脚就进屋来了,“咦,淮山不在你这里?”
厚朴道:“又野到哪里去了吧。”
莲生从张妈手上接过药,准备喂给厚朴吃,一边说起龙家大宅里的余爷,说是大早上的,余爷穿了一身灰呢子西装坐在院里发呆,秦二叔公去月河酒楼请说书先生,要到宅子里去说书,免得余爷闷了。
“你说这余爷,可真跟前清的大小姐似的,养在深闺不出门。”莲生一边笑,一边道,“我见过余爷了,相当俊呢,没想到有人留小胡子还能这么好看的。我爹那个胡子,就没有余爷好看。”
厚朴被她喂着吃药,很觉得不自在,一边躲着一边掀开被子下床,“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受点风寒罢了,还像肺痨似地没完没了,再下去,真要闷出病来了。”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因得里面有一味黄连,嗓子眼苦得厉害,于是皱紧了眉头。
“天气好了,我去山上看看,有几味草药得用新鲜的,下雨过后去采最及时,平日里进货还进不到。”
莲生大骇,“你不要命了?还烧着呢。”
“不碍事,昨天夜里发过汗,今天不烧了。路上要看见淮山,我把他揪回来。”
莲生吩咐伙计跟上厚朴,厚朴连连摆手,“你忙你的,我去去就来。”
莲生道:“怎么非要自己去采,打发伙计去采就是了。”
厚朴道:“余爷那个肺子伤得不轻,不是一般的药就能养好的,真的好药买不到,还得上山去采,说到底跟我们也脱不了干系,那天里可把他淋得够呛,早知道我去接一接他。”
莲生道:“那你路上小心,别走远了,下过雨山泥松软,仔细脚底下。”
厚朴摆摆手:“我采了二十年的药了。”
莲生道:“留神脚底下,总是应当的。”
厚朴笑:“知道了。”
他去厨房拿了一张饼子,背上竹篓,到门口找了一双挂着的草鞋换上,然后趁着天色还早,赶紧上山。
厚朴走了一天的山路,药篓里装了几窝新挖的野百合,还从悬崖上采了几株石斛,有一丛生得太高,可惜了没带绳索,不然就能采到,给余爷下药,最是药到病除。
他回镇上的时候,先去了东头龙家大宅,门口伙计见他,赶紧来应门,要把他迎进厅堂。
“正好余爷在家呢,我去通报一声。”
厚朴把药篓解下,吩咐伙计拿去厨房煎药,配什么药引子,加多少水,熬多久,都交代清楚,刚要一脚踩上台阶,想想不对,又道:“我去后院先洗洗我的脚。”
伙计见他一双草鞋上全糊满了泥,也知道就这样领着人进去不合适,便陪着厚朴到后院,又从井台上拿了个竹木板刷递过去。
“小关大夫,你是龙家大少爷,还亲自上山采药?”
厚朴打了水上来,坐在石板上仔仔细细地刷他的草鞋,边道:“人家说养尊处优,其实从医理上来说,只能养一身膘肉。每天上山走一走,包你活到九十九,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得爱惜身体?”
伙计道:“你们行医的,注重养生之道,我们余爷就是不爱惜身体,今天还闹着要抽烟,叼了个烟斗满屋子找烟丝,秦二叔公把烟丝都藏起来了,他的肺上有一个洞呢,再抽烟真是不要命了。”
厚朴道:“秦二叔公也真是,不让余爷抽烟,他不买烟丝不就完了。”
伙计道:“上好的巴西货,据说比鸦片烟还贵呢,丢了可惜。”
厚朴哈哈大笑:“权当把钱打水漂了,至少身上没病。”
正说着,突然就听到前院里有小孩子“咯吱”大笑的声音,可不就是淮山。厚朴本来想洗了脚就走,听到淮山在里面,只好去前面领人。
那边却也是听到厚朴说话,月牙门洞后面人影一闪,淮山手里举着糖葫芦跑过来了,后面跟着余爷,他今日里胡子新修过,一身灰呢料子的新西服,模样十分的洋派摩登。
“爹,你也来听说书吗?可好玩了,余伯伯还说过两日去城里叫戏班子,来唱滩簧。”
厚朴看见淮山脚上的布鞋早甩到哪里也不晓得,光着一双脚丫子,还穿着开裆裤,小鸡鸡就那么露着,总之看着就是个乡下的野小子,十分不体面。
“姑姑不是给你做了满裆裤,你怎么又穿这个,都多大的人了,不知羞,还不快跟我回去。”
“我不回!我要听说书。”
余爷拍拍他的圆脑袋,笑道:“小关大夫也一起留下来听会儿说书吧,顺便吃个晚饭。”
厚朴看不惯淮山的光屁股,走过去小声呵斥,“你的裤子呢?”
余爷听见了,帮着解释,“他怕裤子弄脏了,脱下来叠好了,我遇上他的时候,他跟人打弹珠呢。又遇上龙大小姐,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的,裤子就不见了,所以才穿了这一身。”
“让余爷见笑了。”
“小孩子嘛,哪有不淘的。”余爷看看厚朴脚下,轻轻地笑了。
厚朴跟着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光脚踩在青石板上,草鞋还提在手里,可不比淮山体面多少。
“咦,你这脚趾……”余爷发现异样,指了指厚朴。
“哦,以前跟人打架,让人用剪子把小趾给剪了。”
“不得了。”余爷讶然,“看你斯斯文文的,还能跟人打架打成这样?”
“谁喜欢打架啊,被人欺负上来,无权无势的,只有奋力一搏,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
余爷原以为这年纪轻轻的小大夫手无缚鸡之力,看样子也不全是这样,不过能让人剪了脚趾头,想来不是个会打架的。厚朴弯腰去穿草鞋,那九个嫩生生的脚趾头还从草鞋里露出头,看着圆溜溜,说来也是奇了,跟他那样常走山路的人,却生得这样姑娘家一样秀气的脚,果然是个少爷的身胚子。
“下午听莲生说了你的身世,才知道你这小关大夫,怎么就成了龙家大少爷,真真能写一本传奇小说了。”
“余爷笑话我呢,咱们乡下小地方,哪里比得上城里。听伙计说,余爷在上海滩,才真真是大英雄。”
余爷笑笑,“你听他们瞎吹牛。”
厚朴穿好鞋,背上空篓,过来牵孩子的手,淮山却是把两只手都藏到背后去,扭来扭去不肯靠近他。
余爷瞧着有趣,逗淮山,“余伯伯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你今天就别回家了吧。”
淮山眨巴眨巴眼睛,“我可不可以吃完了,再回家?”
余爷大笑,拍着他的后脑上,“去玩吧,不然你爹把你抓回家写字呢。”
淮山一溜烟似的就闪出月牙门洞,跑远了,厚朴抓都抓不到,真心追赶上去,当然也是可以的,只是在人前这样管教孩子,又觉得难看了。
厚朴说要走了要走了,淮山在里面听见,也不出来。
余爷客客气气地留他吃饭,“买宅子的钱还没有算清,我跟你说说这个事。”
厚朴道:“余爷手上要是不方便,缓一缓也是可以的,置宅是个大事情,谁手上也不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现钱来。”
余爷道:“有你这句话,我一定不会亏了你的。”
厚朴起先觉得这种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但是余爷说话的口气,倒不像是拍胸脯吹牛的那一种,他说话声音不响,彬彬有礼,却能让你感觉到什么叫一言九鼎,说话算话,这果然是个干过大事业,见过大场面的人。当年黄浦风风光光到镇上来,一见面就摆着大派头,大排场,跟余爷一比,那真是小妖怪遇到了东海龙王。
他细细瞧了余爷的面貌,又想起莲生说的:“我见过余爷了,相当俊呢!”
厚朴心里有了盘算,便随口问道:“来这里这么多天了,怎么没见余太太?”
“我先头娶过一个老婆,可惜夫妻两个过不到一块儿去,她抛下我,到西洋人的教堂里去做了修女,就是洋尼姑。”
厚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余爷这样的夫君她都不要?”
余爷苦笑,“我大概命里的姻缘不好,就说我另有一个相好的,喜欢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可是你瞧瞧,我胸口这一枪就是她开的。她想要我的命哪!医生说亏得往左了一点,要不然就打在心脏上,真是没治了。”
厚朴握紧了拳头,怒气冲冲,喝道:“天下竟有这样歹毒的妇人,真是比龙大奶奶还……”
余爷闷闷地笑,“好了,都过去了,我总算捡回一条命,以后什么也不想,就在镇上过些清静日子。所以你说我还回上海吗?”
厚朴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我还以为我身世多牟,跟余爷比起来,你才是大风浪里过来的。”
余爷道:“你的事我也听他们东一点西一点地说了,咱们两个都是苦命人。”
厚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先苦后甜否极泰来,我瞧着余爷是大富大贵之人。”
余爷拍拍他的肩,“借你吉言。”
两个人站在院里说了好一会儿话,余爷听到前院说书先生又开始打快板,便邀厚朴过去看,厚朴推辞不下,便亦步亦趋地跟上。
“余爷没有孩子吗,也不见小姐少爷在府上。”
“先头有过一个女儿,都是大姑娘了,现在跟着她妈妈过。”
“孩子都有了,怎么过不到一起?”
余爷叹气,“她妈妈,就是给我一枪的那个相好。”
厚朴跺脚,“这女儿也是没良心,怎么跟了妈妈,不要爸爸。”
余爷垂下眼帘,“一言难尽,是我把女儿送过去的,其实是我欠她的,女儿跟着她,比跟着我强。”
厚朴还是替余爷叫屈,“有什么深仇大恨的,竟然要给你一枪?”
“不是为了什么深仇大恨,上海滩上抢地盘,就是亲生儿女,患难夫妻,也能翻了脸把你送上西天,所以我还是把地盘让出来了。我这个相好,是个厉害角色,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她给我一枪,我认了,不那样的话,也是我给她一枪。”
厚朴听得直摇头,“听你这一说,上海滩简直是个修罗道场。”
余爷点头,“哎,可不是,还是这世外桃源好,我住了这几天,就觉得住一辈子都成,不走了。”
“真不走了?”
“不走了。”
两个人说笑着走进前院,说书先生在廊下摆了台子,手拿一把折扇,桌前一杯茶,一个快板,时不时停下喝一口茶,或者打两下快板,说的是梁山伯108单好汉的故事,正说到鲁智深装扮成大姑娘与山贼斗智斗勇。
“却说那山贼,手往棉被里一抄,嘿哟哟,这大姑娘虎背熊腰……”
几个伙计在旁边听着,都哈哈笑起来,厚朴摸了摸淮山的脑袋,小家伙站在那里听得出身,没防备有人来打扰,于是很懊恼地甩脱厚朴的手。厚朴道:“你听得懂?”
淮山一本正经:“听得懂!”
厚朴问他:“那说了些什么?”
淮山想了想,“嗯……反正我听得懂。”
“吹牛!”厚朴点他的脑门。
站着听了一会儿,厚朴看天色不早了,抱了淮山就要回家,余爷留他们吃晚饭,厚朴推辞。
淮山在厚朴身上一边嚎,一遍扭,死活不肯回家。
恰逢此时,厨房的伙计端来了熬好的药,余爷问起,才知道这药是厚朴今日新采的,于是秦二叔公站出来道:“那这顿晚饭是一定要吃的了。”
余爷又道:“家常便饭而已,你看我在镇子上一没个亲戚朋友的,小关大夫以后要常来走动。”
厚朴推辞不下,外面又有伙计进来,原来是莲生知道厚朴在龙宅,于是托人带话,问他回不回家吃。
余爷擅做主张,让伙计回话,就说厚朴跟他有事情谈,不回去吃饭了。
淮山高高兴兴地跳下地,继续听说书,秦二叔公早命伙计过来,把灯笼挂上,院子里亮堂堂的,饭桌就摆在屋檐下,隔着说书先生几丈远。
厚朴到这个时候,也是真心要留下来吃这顿饭了,因为他问了余爷家里有没有老婆,有没有孩子,一问之下,都没有,他的心思就益发多了。
厚朴端起碗来,也没扒拉几口饭,便问道:“余爷今年贵庚?”
余爷道:“三十有七。”
“余爷瞧着倒是面嫩。”
余爷抿着嘴笑:“过奖,过奖。”
厚朴心道,配莲生,是有点老了。不过莲生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谁能收得了她?当年让黄浦那小子占了便宜还怀了孩子,这对她无异于晴天霹雳,从今往后,她要么不嫁,要嫁自然也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其实瞧余爷一举手一投足,待人接物,吃饭夹菜,莫不是修养人品皆佳的上上之选,余爷配莲生,哪哪儿都合适,就是岁数差太多了,莲生才二十一,这样嫁过去,好似做了老爷家的填房。
不行,还得回家问问莲生的意思,她若是有这个意思,他身为兄长倒是可以做这个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