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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蝉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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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宫带着柳走进了自己在二楼的房间,随意地指了一下会客用的沙发,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衣帽间,将门紧紧地关在身后。
抬起左手,漆宫盯着自己的掌心有些出神,手指间依稀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终于,一个下午以来她无可挑剔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痕。
从去年开始,因为学业和网球部的缘故,柳来她家上课的频率由每周一次变为了每月一次。而每逢他来上课的日子,她总会想尽一切方法离开家里,不是外出活动,就是安排了其他事宜。上一次两人在校外见到对方,还是在半年前漆宫家举办的新年茶会上。
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见到柳的意图太明显,最近母亲佐代子实在是看不过去,以为两个孩子闹了矛盾,于是强行让她参加了柳这周的茶道课。
甩开自己混乱的思绪,漆宫脱下了色无地,换上了一件相对日常的江户小纹。一想到要和门外的柳进行近半个小时的独处,她对着试衣镜整理碎发的动作一点点慢了下来。这种面对着他产生的痛苦恼恨还混合着尴尬的情绪,直到今天,还像有千万只蚂蚁一般在啃噬着她的心脏。
她引以为豪的面具和心防,在单独面对他的时候往往总是轻易地被击溃。
但是逃避不是她的作风。
漆宫走出衣帽间,柳正有礼地端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她走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茶几上放着刚才佣人送进来的茶水,冒着袅袅的白烟。
两人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一时无话。
他和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漆宫第一次见到柳,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如往常跟着母亲学习茶道的周末,茶室里却突然多出了一个五官秀气,眼睛一直闭着的孩子,他留着过耳齐肩的短发,虽然给人一种纤细温柔的感觉,却又散发着一种超越这个年纪的深沉与严肃。
漆宫从小并不缺玩伴,所以她对于交新朋友这件事一直兴致缺缺。不过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学生,在几分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一面打量着对方一面问:“妈妈,这个漂亮的姐姐是谁?”
漆宫佐代子闻言忍俊不禁,“这是妈妈的新学生,柳莲二。”
对方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她又听母亲继续道:“还有绯鹤,这是哥哥,不是姐姐,快点向人家道歉。”
她惊诧了一下,马上改了口,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失礼了,柳哥哥。”
年少的友谊总是很容易建立的,对于早熟的柳和堪称人精的漆宫来说,用一日千里也不为过。她很快知道了柳是父亲公司里总会计师的儿子,再加上两人同岁,于是称呼由“柳哥哥”迅速变成了“莲二”。
即使柳异常寡言,也常常不苟言笑,她还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消磨时光的。他们一起学茶道,学俳句,去他家串门,或者出门玩耍。他不像之前父亲那些下属的孩子们,对她害怕又小心,生怕惹她有一丁点的不快。柳对她平常的态度,让她难得体会到了久违的朋友的滋味。
然而漆宫是大小姐,是父亲顶头上司女儿的事实,柳并没有忘却,只是在相处中被巧妙地隐藏起来罢了。心思细腻,善于洞察人心的柳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喜欢他对她有异于常人的态度,可是她也绝不喜欢他随便忤逆她的想法。
于是在两人相处中,柳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包容迁就的角色。只要不是他绝对反感的事,他几乎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即使是她央求他从东京转学到神奈川的事都是如此。
有时候就连漆宫的父母看到柳对于自己女儿耐心程度都会暗暗咋舌,虽然两个人年龄相差无几,但柳的细致入微已经快要把她惯坏了。
所以在漆宫的世界里,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在柳心中的地位是第一的。绝对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可以与她媲美。
儿时相识,青梅竹马,同窗之谊。可他们既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也不是从属分明的主仆。两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羁绊,或许连当事人都难以言述。
刚升入国一的时候,漆宫还没有像三年级这样声名在外,而柳也不是如雷贯耳的网球部军师。那个时候,两个人虽然也是同班,但并没有在人前表现出过多相熟的举动,自然也并没有人知道他们复杂又深厚的关系。
她以为他们能像之前那样按部就班地一起度过中学的六年时光。
可柳加入了立海大男子网球部。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国一最后一个学期,她把他拦在网球部的器材室外。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在另一个人面前失了态。
就算理智叫嚣着让自己闭嘴,还有一百种更好的方式去解决这件事。可她还是红着眼睛,屈从于自己内心的冲动,问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
她得到了她不想要的,却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一瞬间她愣怔在原地,竟不知道该是伤心,还是愤怒。她只知道,原来剧烈的感情是真的会让人心脏疼痛的。她咬着牙,面无表情。骄傲不允许她在他面前有半分示弱。
上了国中之后柳一下窜起了个子,彼时的他已经比她高了半头有余。回答完问题,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微低下头,伸手自然地将她没有系好的围巾重新系好。
“抱歉,绯酱,我要回去参加训练了。”
他平缓温柔的声音如同往日一样。
但有些东西一旦捅破,就再也无法回去了。
在那之后,班里渐渐有了两人不合的传言。而随着漆宫和柳在立海大知名度越来越高,这个流言竟然慢慢变得几乎全校皆知。
有网球部的人向柳进行了求证,柳在沉默半晌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于是,流言成为了事实。
***
座钟每隔十五分钟走时的钟声打断了漆宫的回想,她的视线慢慢聚拢,然后缓缓地投在了对面的人身上。她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看过柳了。
他年初剪掉了原来过耳的长发,阴柔的五官变得棱角分明,多了几分英挺和帅气。和服包裹出他宽阔挺拔的肩膀,虽然依旧略显清瘦,漂亮的肌肉线条中却蕴满了力量。曾经稚气未脱的男孩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但他依旧霁月清风,温润如玉,只是经过这两年网球部的磨砺,这份温雅的气质现在沉淀得更加沉稳与深不可测。
在这段形同陌路的日子里,两人很有默契地在双方家长面前还勉强扮演着原来相处的样子,可这种虚幻的亲昵对比现实里的疏离,让她只想离他越来越远。
今天,漆宫看着他,却发现比起熟悉,他给她更多的感觉竟然是全然的陌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用尽全力讨厌他、努力忽视他的时候,他已经慢慢变成了她再也不了解的人。
她突然心慌起来,像是掉进了一条湍急而黑暗的河流,冰冷的河水无情地灌进她的身体,将她彻底淹没。
曾经的她和他的羁绊像是空气一样自然,后来的她却只能以厌恶的名义,将两个人的名字绑在一起。
可现在,他已经快要变成走出她生命的陌生人。两条相交的直线,在交点之后,只会离得越来越远。
她要怎么办?
怎么办?
“Ake-chan。”这个熟悉的称呼像是一只手似的一下子把她从那条差点将她淹死的河里捞了上来。
她还没有从巨大的恐惧中回过神,只是下意识呆愣愣地看着他。
柳面部的线条不禁柔软了起来,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深呼吸:“1124 + 6987 等于多少?”
“8111。”她下意识地答道。
“564132 + 468878?”
“1033010。”
“4486421 + 219413 + 5313487?”
“…10019321。”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心算一问一答,而她的情绪也奇异地随着一道道题渐渐平静了下来。
曾经的他们很喜欢玩这个游戏,两个人互相出题考验对方的心算,输了的人要接受胜者的惩罚。
大多数时候当然都是她赢。
她知道柳的心算有多厉害,所以每次她赢了的时候都特别开心,即使她知道他是在故意让她。
“…………………… + 135478 + 851322?”
最后一道题数字格外的多,计算量十分巨大。漆宫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回答:“15468763213?”
“嗯,正确。”柳颔首,唇边有着极淡极淡的笑意。
漆宫得意地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翘起嘴角,习惯性地就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刚一张口,她便如梦初醒地愣住,明丽的笑容也顷刻僵在了脸上。
这时房门被佣人礼貌地敲响,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场面。
“绯鹤小姐,柳少爷,晚餐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