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人》扬州三月

2、第 2 章

　　迷迷糊糊间，身下震动不休。睁开眼时，已身在马车之中。连坐好几日的马车，顾秋雨觉得全身骨头好像都颠散了架。这会儿只觉腰痛得厉害，连带着脑子也混沌起来。

　　他撩开帘子，前方一黑一白，两骑并行，仿佛天造地设般和谐。

　　即使两人曾相爱五年，彼此间做过无数次最亲密的事，但乔春风的所思所想，顾秋雨从来没有弄明白过。

　　他举止有度，任何事都谋定而后动，拿捏世间万物，便如同俯视掌心纹路，永远成竹在胸。便是床第之间，意兴正浓之时，也从不见他如何失态。

　　顾秋雨曾最爱他这淡定模样，只觉他君子如玉，端方从容。于是飞蛾扑火般贴上前去。结果烈焰焚身，万念俱灰。

　　如今他仍是旧时模样，熙然如春阳润物。顾秋雨心中却只余冰凉。都说君子如玉，想来乔春风那颗心亦是坚如玉石，从不会为外物所动。

　　此番他与夏玄冰同行，看来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却不知为何，偏要带上自己这无用之人。

　　倘若自己容颜未改，或可勉强扯些余情未了之类缘由。然而如今这张脸，比之当年的秋雨刀，简直是云泥之别。从不做无用之事的乔春风，为何非将他带在身边？

　　马车一路北行，官道越来越宽。又行了片刻，拐上一条支路。
　　苍翠大树下，杏黄的旗子迎风招展，小小的茶寮之中，此时挤得是满满当当。怕不坐了几十人。
　　这些人服饰五花八门，或僧或俗，有男有女。顾秋雨微微一扫，便知他们都是武林中人。

　　身下微微一震，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掀起，乔春风伸出一只手，竟是要扶他下去。这待遇委实让人受宠若惊。顾秋雨怯怯的抬头，尔后慢慢地将手放进那只大手中。指掌相触处，一片温热。

　　夏玄冰已经打头走入茶寮之中，他与乔春风两人都已易容，看上去如再普通不过的江湖中人。然而目光转动之间，时有冷光流泻，偶有扫及寮中之人，便让人心中一凛。

　　顾秋雨原就五官平平，扔在人堆里找不着，他一径低着头，一副未见过市面的乡下少年模样。倒并未招人眼。
　　三人方才坐定，小二便将热腾腾的茶水送上。

　　相较于其他桌的热闹喧哗。他们这一桌格外安静。顾秋雨捧着茶碗发呆，夏玄冰低头喝茶，乔春风眉目含笑，与目光所及之人颔首示意。看来极是和善。却不动声色地将周边诸人打量了遍。

　　青衣的是崆峒，白衣的是峨眉，另有杂色人等，各有来头。这小小的茶寮，一日之间，居然聚集了江湖中大半门派。

　　他们三人形容并不出众，虽是生人，并未引起众人注目。寮间仍是笑语纷纷，呼喝不绝。

　　只听一人道，“潘师兄，你如此人才，此番前去栖凤庄，定能抱得美人归。”
　　他对面之人，便是那位潘师兄，生得高大俊朗，眉目间隐有傲色。此时听同门这般恭维，倒还矜持，“师弟说笑了，此番江湖俊彦云集，潘岳不才，怎敢口出狂言。”

　　青城派的潘岳，这两年在江湖上声名渐起，算得上江湖中新出的少年俊杰。

　　他旁边那人原是借机奉承，不料马屁拍到马腿上，颇有些尴尬。只得将话题转到他处，“不知那位凤三小姐，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美貌。”

　　又有一人应道，“那是自然。据说连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云依依，也不及凤三小姐美貌。”
　　立即有人嗤笑，“王兄你这般笃定。莫非见过这两位美人不成。”

　　武林之中，绝顶美人，如神兵利器，从来是藏于深闺，束之高阁。等闲之人，哪里得见。这话便是耻笑他身份低微，眼界不高了。

　　王兄立刻挣红了脸，竭力要挽回面子，冷笑道，“那云依依和凤三虽是美人，却也并非绝色。”

　　刚刚那接口之人原是要嘲笑于他。见他嘴硬，便道，“莫非你见过甚么绝色？”一面说，一面又将眼睛斜斜掠过，让人瞧见他一脸讥嘲之色。

　　王兄被他这般一激，血气上涌，手掌在桌上用力一拍，“我自然见过。”

　　那人便道，“如此，王兄且说说，是哪家千金？”

　　王兄张唇欲语，忽然浑身一颤，不知想到何事，当下闭口不言。将拳头在桌上重重一击，“小二，再拿壶茶来。”

　　方才那人见他无言，不由嘿嘿冷笑。

　　王兄却径自埋头大嚼茶点，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他正埋头苦吃，新茶已然送到。执壶的一双手，又白又美，十指纤纤，嫩如春葱。这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小二的手。

　　王兄的头慢慢抬起，眼前亭亭玉立的，是一位红衣女子。这女子眉如远山，眸如秋水，眼波流转之间，便是弱水三千。

　　王兄一口桂花酥噎在喉间，剧烈地咳呛起来。

　　女子微微颦起眉，这动作她做来如此好看，以至于在场所有男子，立时觉得心头被只小手轻轻揪了一下。

　　茶寮中本来甚是喧哗，这会儿却忽然静了下来。此间这许多人，竟没有一人注意到这女子是何时来的，好像众人一抬首间，她就在这里了。

　　周遭一霎寂静，这女子却浑然不觉。她仍是微微颦眉，好似遇到天大的烦恼，“你方才说，凤三不算绝色？”

　　王兄显是呆了，望着这女子不能发一语。

　　这女子又道，“那末你告诉我，谁是真正的绝色？”

　　她一面说，一面执起壶将王兄面前的茶碗斟满。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比悦目。从头至尾，手指不曾沾上一滴茶水，然而茶壶中倾出的水，却渐渐由淡黄转为青黑。

　　众人齐齐色变。万籁俱寂之时，忽闻一声轻叹，“原来是凤大姑娘。”众人转头去寻，只见茶寮最里边坐着一大汉，身姿魁伟。他一人独据一隅，又背对入口，并不显眼。这一声轻叹，正是从大汉口中发出。

　　凤大姑娘这四字一出，大家立刻想起，传言中，栖凤山庄的凤大小姐凤琳琅，毒术独步天下，连唐门都要退避三舍。
　　王兄显然也想起这女子的身份，面色一时雪白。强笑道，“在下原是置气之言，冒犯了凤三姑娘，还请大小姐恕罪。”

　　凤琳琅轻轻抬起手，十指尖尖，涂着大红的蔻丹，望去极美极艳，却莫名叫人心中一寒。她爱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幽幽道，“我此生最爱美人。你且与我说说，这真正的绝色到底是何方人氏，说不得我一高兴，便恕了你的罪。”

　　说话间，远山一般的长眉舒展开来，双颊梨涡浅现。凤琳琅除了用毒，一笑杀人的癖好也名声在外。那位王兄脸色愈加惨白起来。他自忖今日大约难逃一死，索性将心一横，“十年前，我在回雁山遭袭，伤重欲死，却为一人所救。此人容颜，方是真正天下无双。”

　　凤琳琅“哦”一声，“此人是谁？”

　　王兄道，“凤大小姐可曾听过一句话？”他顿了顿，吟道，“秋雨一顾，百花也妒。秋雨一刀，不见明朝。”

　　这十六个字，说得是一个人，朝阳谷顾秋雨，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

　　凤琳琅一哂，“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朝阳谷弃徒。”

　　这话一出，寮中又是一静。

　　顾秋雨之事，当年江湖上曾弄得沸沸扬扬。如今不过短短八年，却好像隔了数代，后起之人大都不知江湖中曾有过这么一号人物。顾秋雨这个名字，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禁忌，公开场合无人敢提。

　　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现今的武林盟主乔春风，正是朝阳谷这一代的掌门弟子。

　　当初西域大光明教进犯中原武林，形势岌岌可危。于是江湖中各大门派商议之后，决定联合起来，成立武林盟。打算集各家之力，将光明教逐出中原。所谓的武林盟主，不过是这个临时组织的临时产物，原本是个虚名，听着好听，实际倒未必能令行禁止，说一不二。然而自八年前乔春风执掌武林盟以来，武林盟主这个位置日渐实至名归。

　　这自然要归功于乔春风。此人看上去温文尔雅，笑如春风。实则心机如海，手段凌厉。一双手翻云覆雨，短短数年之间，将武林盟整治得如同铁桶一般，滴水不漏。以至在光明教败走之后，武林盟不但不曾解散。反而招兵买马，开帮立派。甚至江湖中后起之秀，无不以进入武林盟为荣。武林盟中名家子弟云集，声势日隆。

　　虽则乔春风这些年来开始慢慢隐于幕后，手中事务也渐渐移交给他人，但他的声名却不退反进，俨然已是传说中的人物。众人既敬他处事公允，又畏他雷霆手段。于是连带朝阳谷也水涨船高，如今早已凌驾于各派之上，隐隐有领袖武林之势。

　　栖凤庄虽是声名赫赫，朝阳谷却更是势大。顾秋雨之事既涉朝阳谷，众人自然不会随便接话。

　　凤琳琅此言一出，众人都三缄其口。那角落中的大汉却忽然纵声长笑，“朝阳谷至今仍未将他逐出门墙，弃徒二字却是从何说起。”他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众人才看见他的脸，只是他脸上全是胡须，五官隐在其中，仍是辨识不出。不过他这句话浑厚有力，仿佛字字出于丹田，可见其内功定然相当高明。

　　他又道：“若非那把明月刀，单凭凤三小姐的美貌，只怕还引不到这么多英雄来此折腰。”

　　这话说得十分刻薄。

　　栖凤庄此次公开为凤三招婿，胜者除了可得凤三为妻，另有彩头若干。其中最令人觊觎之物，莫过于这把明月刀。

　　明月刀正是顾秋雨当年所用兵器。虽是名器，倒也并非如何难得，真正令众人趋之若鹜的，却是浮云殿殿主夏玄冰的承诺。八年前，明月刀随顾秋雨一起绝迹江湖，尔后人刀俱杳，渺然不知所踪。其后夏玄冰昭告天下，称持明月刀者，浮云殿可允其一个请求。

　　浮云殿向来神秘，据说殿中藏有各家各派的武学典籍，浮云殿弟子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高手。只是所在之处布置了极厉害的阵法，外人不得其门而入，只有死路一条。武林中向有“得浮云殿主一诺，万金不易”之说。夏玄冰此言一出，无异于巨石入水，惊起无数鸥鹭。江湖中人上天入地，四处寻找明月刀，将整个江湖搅得动荡不安。寻刀的风浪持续数年之久，最终一无所获，方才渐渐平息。

　　未曾想八年之后，明月刀居然重现江湖。栖凤庄的消息一经发布，立即轰动天下。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这其中固然有不少青年才俊，指望抱得美人归。却也有许多人，倒是冲着那把明月刀来的。

　　然而世间许多事，是人人皆能意会，却偏偏不可言传的。

　　顾秋雨一见凤琳琅变色，便知不妙。这位大小姐护短之名，天下皆知，此时当众被落了面子，怎能善罢甘休。见她双掌一翻，立时抱住自己脑袋。果然无数粉末飘飘摇摇，飞雪般向角落处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