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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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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一顶软轿进了晟府,平阳长公主雪愔缓缓走出软轿,月华澹澹铺洒在雪愔苍白的脸上。
一个时辰的家宴竟让她这么疲惫,雪愔禁不住苦笑。
“公主,回卧房歇息吧。”婢女盈霜看出了雪愔的疲倦,劝道。
“驸马在哪里?”忽然,雪愔问。
“驸马在槿珞斋。”一个小厮回道。
又是槿珞斋!雪愔禁不住有些怒意。他真的就有那么多事要处理么?这些年她为他强撑着那么多,他可曾问过自己的心是暖是寒?这些年,她处处都想着他,没有一丝对不起他,他为何就是对自己不冷不热?不,他对自己分明就是冷淡呵。
“公主,是要找驸马么?”盈霜轻声问。
罢了,雪愔心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都习惯了么。
“不用了,”缓缓地,雪愔说道,“盈霜,命人备一个暖炉,我去驸马的卧房把他的被褥暖上。”
“是。”盈霜应诺。
在去晟岳卧房途中暖炉已经备好递了过来。晟岳的卧房只有外室里有一豆烛光,近处远处都是昏暗,更漏滴答浅吟,还有两个无聊的小婢女安静地编着漂亮的绳结,等看到雪愔进来才慌张地站了起来。
“掌灯啊,这么晚了怎么连个灯都不知道点?”看着昏暗的外室,盈霜责备道。
“驸马说他很迟才会回卧房,让我们不要点那么多灯。”小婢女诺诺地说。
雪愔不禁笑了一声,然后吩咐道:“掌灯吧,把内室的灯也掌上。”
点了灯,雪愔走进内室到了晟岳的床榻旁。
“公主……”
“我自己来。”雪愔仔细地将床铺好,然后接过暖炉放在了冰冷的被褥里,手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那个鸳鸯枕。
自己的卧房里也有同样的一个呢,雪愔暗自苦笑,岳,你怎么就忍心?
伸出手扶了扶那个枕头,却被什么硌到了——是一个深紫色的檀木盒,雪愔拿起那个盒子,盒身狭长,盒盖上很精细地雕了一朵木槿,而木槿下面有一行刻着的小字,竟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雪愔忽然感到一种恐惧,她害怕自己发现了什么,她想把盒子扔回原处,可是……
仿佛是下意识,雪愔打开了那个檀木盒,盒内是一份卷轴,用金线束着。雪愔解开了金线,将卷轴迅速打开。
那一刻,雪愔仿佛是遇到了梦魇,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简直能把那那副卷轴震碎,而她一直平静地表情已是起伏不定。
那是一幅丹青,一个女子的丹青!
丹青上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笑容明丽而纯粹,不染纤尘般的透明,可是那样的笑却刺得雪愔眼睛生疼,像是有针扎了进去,而心里更是有层层洪荒涌过,难过得要窒息。
这就是缘由,这些年你碰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原来都是为了睡在你枕边的这幅丹青!
雪愔想叫出来,她更想把这幅丹青撕得粉碎,她想立刻去质问晟岳这个人是谁,可是,她忍住了。
没有用的,他不爱你,你这么做只能徒增他的厌恶。雪愔努力地恢复平静,却依然感到有巨大的悲哀向她涌来。最后,她还是缓缓将卷轴卷起放入了檀木盒中。
盒盖上的木槿雕得那般好看,雪愔纤细的手指拂着那朵木槿花。
木槿……雪愔忽然想起晟岳的书斋名为槿珞,是这样么,那个人叫做槿珞?
雪愔禁不住狠狠按住了那朵木槿。
“嗒”,是一个机簧弹开的声音,雪愔才发现那个盒盖竟是空心的,有一个小小的活板安置在里面,雪愔抽出了活板,里面只有两张泛黄的纸张,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这又是什么?雪愔心底冷笑,情书么?
然而她猜错了,雪愔默读上面的字迹,却是越看越惊,最后神色错愕的雪愔缓缓把纸放回了原处,又把活板合上。
好一个晟岳,谁能想到你把这样一个秘密放在这么有风月味道的盒子里,不过依你的个性应该不会去要挟谁吧?
雪愔把盒子放回原处后沉思着,而周围的仆从看出公主的异常,没有一个敢吱声。
岳,估计你也不知道你人头都已经架到刀上了吧,那么,这件事我先替你处理了。
雪愔轻声叹息,然后平静地对盈霜说:“盈霜,跟我去一趟芦雪斋。”
“是。”盈霜应道,主仆二人离开了晟岳的卧房。
“公主有什么吩咐?”一直到了芦雪斋,盈霜才问道。
“父皇赐给我的别苑,我有多久没去了?”雪愔漫不经心般问道。
盈霜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只是如实回答:“有半年了。”
“一直都有人打扫的吧,可别把我的花苑弄脏了。”
“公主放心,那里的仆人不敢有所怠慢的。”
“那就好,”雪愔浅笑,“你今晚派人去把它好好收拾收拾,明日早朝后我要在那里请贵客!”
第二日早朝雪景毅只与众臣商议了有关北征的事宜,批准了晟岳奏章中的一些请求后早早退朝了。退朝时,百官由承天门鱼贯而出,在宫城和皇城之间的横街上散开,横街的一侧车舆软轿等着自己的主人。
“大人是回府上还是去门下省?”一位紫衣大臣矮身进入一顶青色轿中,轿外的家仆问道。
那位紫衣大臣笑了笑:“晟大人恐怕会去门下省忙得不亦乐乎吧,罢了,那里没我的事,回府吧。”
“是。”家仆应诺,轿夫抬起轿子向着安兴坊走去。
然而却有两顶软轿堵在了永兴坊和安兴坊中间的巷道上。
“谁啊,堵在这里做什么?”家仆对着对方的轿夫呵道。
“我家主子在这,怎么了?”轿夫回道。
那个家仆一想朝中大臣刚下朝,估计这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主子,就厉声说道:“你家什么主子,竟敢挡朝中一品大员?”
“怎么回事?”紫衣大臣掀开轿帘问。
“是门下侍郎张大人么?”对方的轿中传来清脆的女子的声音,张若羲微微蹙眉,觉得这个声音有那么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但敢用这种语气说话,必不是一般人。
“敢问……”
“平阳的家仆不懂规矩,还请张大人见谅。”不等张若羲问完,那个女子缓缓说道。
平阳长公主?张若羲心下一惊,急忙走出轿子。
“臣拜见平阳长公主。”
“张大人何必多礼,”轿中,雪愔微微笑道,“平阳不过一介女流怎好受朝中大臣之礼?”
“敢问公主找臣有何事?”
“平阳听驸马说过很多张大人的故事,对张大人深感崇敬,今日想与张大人好好聊聊,不知张大人是否肯赏脸?”
张若羲蓦然一怔,却即刻恢复平静,“这么说,晟大人在府上咯?”
“是平阳自己想与张大人聊一聊,紫凌苑的西域阁整个大烨都找不到第二个,张大人不想看看么?”
紫凌苑?平阳长公主的别苑?这个女人搞什么鬼?
张若羲一时没有回答,而雪愔轻笑:“张大人像是不肯赏脸啊,还是张大人以为我把御林军给请过来了?”
张若羲却笑了笑:“臣是怕公主把骠骑军给请过来了。”
轿中之人也笑了出来:“张大人真会说笑,既然张大人肯赏脸那就请上轿吧,平阳已备好了轿子,专等张大人。”
张若羲看了一眼平阳长公主的轿子,然后向自己的轿夫挥了挥手,只留一个家仆在身侧,缓缓坐进了另一顶空轿中,待张若羲坐稳,轿子被抬了起来。
好一个张若羲,算准了我不敢拿朝中一品大员怎么样是吗?轿中,雪愔暗暗一笑。
紫凌苑位于宫城之外的芳林门西侧,轿夫绕过整个皇城向北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进入紫凌苑雪愔与张若羲一同下了轿子。
“张大人。”雪愔依旧浅笑看着被她邀过来的人。
“公主。”张若羲躬身,而抬首之时看清了雪愔的面容,即便不是绝色,也是屈指可数的姿容,可是张若羲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平阳长公主。
“西域阁里已摆好了午膳,如果张大人嫌早了,可以先尝尝紫琥珀,可是宫中新酿的上等葡萄酒。”雪愔说着,俨然有主人于宾客的味道。
“听凭公主安排。”
一行仆从簇拥着雪愔和张若羲来到了西域阁。西域阁是烨太祖于武佑二年为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平阳公主所建的西域式楼台,甄选了拜占庭帝国最好的工匠,西域阁华美的穹窿顶在整个中原独一无二,冬日的光芒反射在彩色的玻璃窗上熠熠闪烁。
雪愔和张若羲步入正厅,正厅的地面光洁如镜,四壁亦是琉璃溢彩,正中央铺着一方华丽的波斯地毯,上面绘着盛开的牡丹,而雪愔却引张若羲穿过正厅在一个侧门前停了下来,仆从打开了侧门,与正厅相比,那不过是一间斗室,里面放着一张朱红色雕花木桌。
“张大人请。”
“公主请。”
互让之后雪愔和张若羲于桌旁坐下,婢女鱼贯而入摆好餐食酒饮后被遣退出去。
“公主盛情,臣感激不尽。”待婢女全部退出,张若羲对着雪愔略略躬身。
“张大人何必如此客气,平阳此次请张大人来是想听张大人说故事的。”雪愔微笑。
“说故事?”
“是啊,平阳对大烨平定天下的经过极有兴趣。”
“哦,那公主应该听驸马说故事啊,谁都知道大烨江山有一大半是驸马打下来的,臣不过是一个文官,就算去过战场,那也不过是献献计策,记一记诸将的功劳罢了。”张若羲扬眉。
“正是因为张大人是文官,所以才会和那些将军有不同的看法,平阳要听故事并不是只听故事的本身。”
一时间,张若羲仿佛不知该如何对应,而雪愔只是端过酒樽,轻呷了一口紫琥珀。
“臣不大明白公主的意思。”顿了顿,张若羲终于应道。
“依张大人看,大烨平定天下的那些年,哪一场战争最为波折?”雪愔问。
“应该……是洛阳之战。”张若羲回答,“当年谁也没有想到,一直是晟将军左右手并且战功赫赫的郭睿竟会通敌叛国,烨军于虎牢关损失惨重,若不是晟将军用兵如神,那一次是不可能攻下洛阳的。”
“郭睿,”雪愔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郭睿和张大人还有驸马都是在房州举兵,后来归附先帝的吧?”
“是,郭睿与晟将军从小交情甚好,但臣对他并不了解。”
“交情甚好?难怪驸马不愿跟我说起郭睿,”雪愔笑了笑,“当年张大人也是和郭睿一起去了虎牢吧,事情的经过可否请张大人说予平阳听一听?”
张若羲平静地看了一眼雪愔,似在斟酌,“那一战的前前后后流传颇广,想必公主也听过,臣并不比别人知道的多。”
“流传的终归是流传的,我只想听当事者的话。”雪愔淡淡地说,“要不,张大人先吃些饭菜吧,我唤几个婢女伺候着,等吃完了再说?”
“不劳公主费心,”张若羲连忙说道,“既然公主想听,臣就说说。”
“燕哀帝康定二年九月晟将军率兵攻打洛阳,郭睿和阿史那思诺都在将军麾下。”
“阿史那思诺?”雪愔蹙眉打断了张若羲。
“当年阿史那思诺是突厥右贤王的长子,如今应该是忽勒尔可汗的大王子了,公主不知道吗?”张若羲提醒了一句。
“哦,想起来了,”雪愔微微颔首,“突厥右贤王派其长子来与我大烨结盟,说可以保证稳住突厥可汗在烨平定中原时不来侵犯,以解大烨后顾之忧,而烨必须在平定天下后率兵助右贤王夺得可汗之位。”
“公主说的没错,”张若羲点点头,继续说着,“当时赵容炜在南方已有五个州的势力,而北方的河北也是他的势力范围。晟将军兵临洛阳时,燕王庭联络赵容炜,欲联盟对抗烨军,并约定划江而治。
“赵容炜率轻骑来到河北,转而率河北大军解救洛阳之围,晟将军为了防止河北势力与洛阳势力相合,命郭睿和阿史那思诺率军急速占领虎牢关,虎牢关地势险要,完全可以阻断赵容炜的攻势,可是斥候情报有误,以至于当我们赶到虎牢时,赵容炜已经占领那里了。
“我劝郭睿假意投降,并在敌营外埋伏一部分兵力,我们则进入敌营再出其不意图谋他们,因为赵容炜虽说是要解洛阳之围,不过是坐山观虎斗,他必定会等两败俱伤后再收拾洛阳归己所有,所以赵容炜占领虎牢后不会急于进军洛阳。
“郭睿同意了,为表诚意,我和阿史那思诺请求被缚送到赵容炜的军帐里。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郭睿居然真的降了,他把所有的军情都透露给了赵容炜,以致埋伏在外的士兵全军覆没,并且还助敌军整治不愿归降的烨军,杀了不少将士啊。”
“后来呢?”雪愔饶有兴趣地问道。
“后来晟将军命刚入他麾下的楚言、罗箫继续围困洛阳,自己率兵直攻虎牢。不得不说,晟将军确实是数百年难得的帅才,那一战很惨烈,但最终是烨军胜了,而郭睿则在赵容炜的军帐中自杀了。至于赵容炜,他逃回了南方,河北疆土也归为了大烨,后来的事公主也知道,晟将军攻打南方,俘虏了赵容炜,先帝非但没有杀他还封他为乐忧侯,只是后来竟莫名其妙地死了,报应不爽啊。”
终于,张若羲说完了这个故事,他亦端起酒樽,向雪愔示意了一下,轻轻喝了一口。
“哦,”雪愔缓缓地颔首,“果然,当事者的话和我听说的是不大一样啊。”
不经意地,张若羲的手晃了一下,然后将酒樽放在桌上,“公主听说的?”
“虎牢关那一战还有另一个说法,不知张大人听没听过。”雪愔笑言。
“愿闻其详。”张若羲平静地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