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燕三娘策马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公子一派悠然的站着,脚边一个黑色的毛团滚来滚去。
她心下微微好奇,面上却仍是千年不变的冷绝。
等到了面前,她终于看清那个滚来滚去的毛团原来是个脏兮兮的少年,正捂着肚子一边笑一边哎哟连天的哀哀叫唤。那黑毛是他身上裹着的……公子的风氅。
三娘冷厉的表情终于略微松了松,淡淡一抹哀色自眉间闪过,然而尚来不及成形已然尽数隐去,藏进她那双似乎永远清冷无波的眸子里。
她忆起那年还在中原的时候,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公子偶然提及:要是着一袭黑色的毛氅迎风踏雪,黑白分明,想是一件趣事。
他本是随口一说,她却记在心上。
所以第七日清晨,精致的竹舍外。眉眼坚韧的孤冷女子,一身黑衣站在皑皑白雪之间,捧一件鲜亮的黑毛风氅。纤玉似的指尖陷在柔顺的黑色皮毛里,雪样苍白。
双手把那件风氅奉上的时候,她本有微小的希冀他在看见时会露出几分浅淡欣喜,然他只是微微挑眉目露疑问。她轻轻垂了眸,盯着脚下已被踩得不复洁白的雪,说:“昨日去皮衣店想买件大毛的衣裳,恰好瞧见了,想起那日公子说想要件黑毛的大氅,便顺手买下了。”
他闻言便微笑接过,只言说:“有劳”,并让她去账房支取所用银钱。
她清淡应了,欲要退下。却听他淡淡的道:“我何时说了想要一件黑毛氅?”
她不自禁的抬眼去看,就见他皎洁如玉的面容上笼着云萦雾绕的不豫,“去吧,以后莫要再自作主张。”
她再次低了眼,清冷地,“是”。
然而,转身的时候又听见他说:“要知道,有时候喜欢并不是一定要得到。”
声音是带笑而温和的。
她心里微一苦,仍是清冷答道:“是”。然后略有些狼狈的沿着一路来时踩下的脚印快步离开。只是那初始期待忐忑的心情,此时全化作了脚下渐面目全非的脏污雪泥。
她自然并不曾去过皮衣店,事实上她整个冬天也未曾穿过大毛的衣裳——大雪飘飞的时候,她独自寻进深山,花了整三天觅得一头黑熊,击杀了它,取它的皮毛送往匠人手里精致处理,然后连夜亲手制成一件大氅。
只是个随口而出的谎言,她并不打算遮掩。她也知道,他并不介意她是否遮掩。
她也自然知道,喜欢并不一定要得到、能得到……就像自己,即便是爱了,也不一定能得到。她也并不奢望要去得到,那样一个人,于她,如天上的月亮一般,只能尽力仰望。然而,她只是——只要他喜欢的,她便要尽最大的努力——哪怕是舍了性命,也希望他能得到。
自己这样卑微的心愿,向来洞察入微的他或者早已知晓。只是,即便是知道了,他也必是不屑的吧——
他说,莫要再自作主张。
那场雪整整下了近半月,然,直至冬天结束。从中原到大漠,从白雪到黄沙。她也未曾见他穿过那件黑色大毛的风氅。
她一度以为他把这件风氅落在了中原,谁知今天却又看见,裹在这样一个浑身邋遢好似乞儿的少年身上。
她心里似喜似悲,面上却仍是半分神色也无。
“信可送到了?”他问。
“是。”她答。
“那便走吧。”他微一点头,笑道。
她便走至他身后去牵马和那匹驼了大大小小十数个包袱的骆驼。
那个先前在地上打滚的少年此时已止了笑,远远安静的站在他们后面,那件风氅披在他身上尚长出一大截,拖在地上,好不萎靡。
她把马缰并鞭一起递给他,他接过去,翻身上了马。她这才看见那背后一个叠一个的巴掌印,在白衣裳上尤其醒目的灰黑颜色。然而长久以来的习惯促使她什么也没有问,只在眼底露一抹淡淡的疑惑。
他一提缰绳回马过来,看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然他什么也没说,只展颜向着那个少年笑道:“你可有去处?若无,不妨跟着我。”
那少年原本哀哀的一对眸子,突然便似亮了两盏灯。他急急往前跨出一步,欢喜道:“好!”继而又似发现了自己的唐突,低下头,微有些腼腆:“谢谢……”
公子便笑:“你若跟着我可不兴这么个泥猴样。”说着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
她便往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包袱里找出一个装衣服的,扫眼一望,瞧见那件印着殷红糖渍的白衣,欲要伸手挑出来。却听见他在马上说道:“换一件”。
他的话语虽平淡,然相处许久,她自是听出了其中微微的恼意和暗含的警告。
她微微一顿,眉目神色却是如常,随手抽出一件青色的长衫,并一套公子的垫衣一起递给那个少年。眼底下意识的扫了扫少年一身狼狈的衣物。
少年面色腼腆,些微拘束的接了衣物去远处的残墙后面替换。他一边着一边回头来看,表情没来由的像只可怜的流浪狗。
公子看见了,莞尔一笑,扬声道:“你只管去,我们等着你。记得要换彻底了。”
她听见那句我们,心底蓦地一颤,随即却是惊讶:公子,在和那少年说笑。
忍不住转眼再要去看那少年一眼,然而他已经走到墙壁后面去了。
“他身上的衣物,你看见了?”平淡的话语,并不甚在意的问出来。
她知道他指的什么,答道:“是”。
“忘了它。”他说,仍是随口地。
她眼皮动了动,仍答:“是”。
他便不再说话,跨坐在马上,眼睛瞧着那少年过去的方向,指间把玩着那根皮质的马鞭。黑色的鞭柄在他白皙的指间翻转,似他心中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世事人心。
少年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长了一截的青衣下摆,一步一顿。
三娘看见公子的唇角再次扬了扬,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那是纯粹的笑,不含心机和算计,这样的笑,她只很小时候才偶尔在公子脸上见过。
她再次忍不住转眼去看那少年,这次,她看到他已走到了近前不远处,长出来的衣摆摊到地上,他站在那里兀自难堪。
其实只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比公子尚小了好几岁,谁又会笑话他矮了?
然而他脸上那样认真的懊恼,让人也不得不重视起他自寻的苦恼。
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呢。她想。
眼前一道若轻虹的剑光一闪而逝,白衣翩然,是公子的惊鸿剑。
凝绿的剑影过处,若惊鸿临水,两片青色暗绣云纹的锦布已落在地上。断掉的衣摆下,终于露出少年足上的皮靴。
“如此便可,走吧”。
眨眼一瞬,公子已跨坐马上,全不顾目瞪口呆的少年,缰绳一提,圈马回身便走。
“是”。一路烟尘之后,女子清冷的声音。
她飞身上马,把骆驼系在自己的马鞍上,驱马到尚呆立的少年身边,手下用力,一手提着他的衣脖子拎上马来横在自己身前,然后扬鞭往公子的方向追去。
等到那少年反应过来,在马背上哇哇大叫,她也不顾。
快马一路奔驰,近中午的时候,离燕云寨只有约莫盏茶的功夫。
公子突然停马,她便也跟着停下来。
“放他起来好好坐着。”
“是”。她照做。把身前满面充血涨红的少年扶坐在胸前。
似是终于顺过气来,少年脸色缓缓恢复正常,这才有力气抬眼恨恨看向身后的女子。他本想狠狠瞪她一眼,可是待看到那眉眼坚韧的女子满面清冷,神色无愧无怍。似乎她并不是故意为难于他,只是从心里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如何不妥。他原本理直气壮的一眼便瞪不出去了,只好吞了吞口水作罢,回眼来看面前的男子。
“我突然想起,我还不知你的名字。”男子说道。
“我叫……”他眸色暗了暗,待要回答,男子却抬手打断了他:“我想你既已无处可去,过去的,丢掉又何妨。”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莫测,声音飘渺,似带着蛊惑。然而尚不等少年体味其中含义,他又摇头一笑,轻呵一声,“总之你现在随了我,便暂且忘了以前又如何,等到哪天你想要记起了,我也不拦你便是。”
少年并没有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然而却又觉着那话里分明有别的意味。但他想着相识以来的那些场景,莫名的便想要信任眼前这人,虽然现下这个突然变得深沉难懂的人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他仍是选择继续信任他。于是他点了点头。
“如此,你便随我姓燕,暂叫燕七吧。”他随口说出一个名字。
这样平凡的、丝毫不见用心的名字,连那原本并不怎么在意的少年也暗暗有些失望,似是真的随口而出。
然而,身后的燕三娘在听到这句话后身体却明显一僵,她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淡淡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这时候的少年并不知道,燕归楼手下六名亲信,从一至六尽随燕姓,个个忠心不二,如其左膀右臂。虽然,这是旁人的说法,按照他自己说的——左膀右臂,每人都只有自己的一双,别人的,即便再好用,也终是不若长在自己身上,如臂使指。
后来的事,证明他是对的。
但他毕竟给了他这个位置,让他成为六之后的第七个离他最近的人。
于是,少年便叫了燕七,一叫经年,即便后来他杀了他,却不曾改掉他给予的名字。直至当他死在一柄名叫洇歌的剑下,在看见自己鲜血溅落的那一刻,他甚至微微欣喜着能以燕七的名字死去,哪怕被江湖众人所唾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