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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夜深沉
      (八)
      云香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放下袖口,不丁不八地一站,那脸上神色登时与先前不同了。
      只听他一声“马来呀”,便清唱起了《长坂坡》里的一段儿。
      韩双白听他反串,虽有些不惯,却也觉出其吐字运气有些意思。此刻日已偏斜,云香袖侧面迎光,那金色的线儿生生勾出他一副好相貌,身段也如松树一般地挺拔,举手抬足,再无分毫旦角的娇媚之气。即便是没有扮上,赵云那忠勇气概,大将之风,也展示了七八分出来。
      韩双白满心惊异,他回回见云香袖,回回都有意料之外的感触。而此刻那人周身气息一变,由娇俏少女成为顶天地里的男儿,竟比最初见的时候又多了几分动人。韩双白胸中突然一动,脸上烧了起来,看向云香袖时也禁多了些赞叹。
      云香袖唱完“说俺拼死找夫人”一句,打住了,见韩双白神色不大自然,便道:“献丑献丑,我这点微末技艺,是入不得韩少爷法眼的,还望韩少爷多多担待。”
      韩双白咳嗽一声,收敛心神,连忙道:“云老板又挤兑我,哎……我刚才是听入神了,谁知道您唱武生也这么能耐呢!”
      云香袖哈哈一笑,对这话显然受用:“既然如此,韩少爷果真定下这出了?”
      “就怕您赶场受累。”
      “好说。”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最后终于将所选的戏码都敲定了,云香袖从屋子里拿出纸笔,记下来,又说好下一回李三雄在家就签契书。
      韩双白细看云香袖写字,才发现他用的是一支万宝龙的自来水笔,不由得又笑道:“云老板,您可真不像是唱京戏的。”
      云香袖一愣,顺着他视线看了看手上的笔,笑道:“在日本读书的时候别人送的,写了这么多年,趁手得很,现在也用得不多了。”
      韩双白第一次听他提到自己的过去,却莫名地有些不愿多说的意味。他自然是识趣的,就不往下探了。把那戏单叠好,收入怀中,便要起身告辞。云香袖极是客气,一路将他送出了门去。
      今日云香袖跟他说话的语气神色,再无尖酸刻薄,韩双白心中虽然存疑,却也受用。原本他倒也不介意云香袖如何看他,然而方才听过了那段长坂坡,倒莫名地起了些念头——那便是真不愿他对自己有什么成见。
      两人寒暄毕,韩双白正当说出“再会”,却忍不住说道:“云老板,先前对您多有不敬,实在惭愧。我若无意间有什么冒犯的,您千万别记在心头,对我直说便好。我家里虽是官场上的,却自认没沾太多的毛病,只是真心喜爱京戏,也佩服您。”
      云香袖脸上有些惊奇,对他吐了这番话甚是意外,但随即便笑起来:“韩少爷突然这么一说,可是心中责备我先前怠慢了?”
      韩双白摇头道:“不是,我欣赏云老板是真,而见云老板与日本人有交情,是大大地出乎意料。我非是要去跟日本人套近乎,实不相瞒,若真想捞点差事,我舅父那头手段自然是更多的。”
      云香袖又笑了笑:“韩少爷还是怨我那日话说得难听。也对,我本就是个怪脾气,嘴里吐刀子,凡是太任性而为。若果真以小人之心度了韩少爷君子之腹,还请您多担待,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他虽如此说,脸上笑容不见,口气也远不若那天夜里一般凌厉,韩双白知道他已然听进了自己的话去,心中极是欢喜,又道:“不怕云老板见笑,我这人娇生惯养,从来容不得委屈,却也不经意就委屈了别人。”
      云香袖低头沉吟片刻,问道:“韩少爷,你可是讨厌日本人?”
      韩双白听他问及,心中倒真有些无措,若说心里话,那何止的“讨厌”二字可概括。山河万里,血海深仇,寝皮食肉都难以泄恨。然而韩双白知道,云香袖既然在日本读书,又与佐藤昭交好,日本人在他的心目中或许并不如自己看来的那般面目可憎。然而看云香袖做人的脾性,也并非奴颜婢膝之徒,他问得出这句话,也正是他心中摇摆不定的显现。
      韩双白略略想了一想,道:“云老板,我不愿说假话,若是不中听,您也别恼!中国如今这世道,是被饿狼给缠上了,虽说咱们被狼咬得不能还手了,可咱们也不能真心实意地觉得这狼好,还感激涕零,您说是不是?”
      云香袖苦笑摇头:“韩少爷说的是正理儿。”
      韩双白想了又想,瞧着云香袖低声道:“云老板如不怪我多嘴,我还有一句话。”
      “请韩少爷指教。”
      韩双白轻声说:“不敢!我只是觉得,和狼做朋友,是提着脑袋玩的事,或许有一头狼能不伤您,可狼是群居的动物,一只后面是一群呐。”
      云香袖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烁了几下,突然冷笑道:“韩少爷,您说这些话,真不怕我转头就跟告诉佐藤?您舅父再是有头有脸,恐怕也不能兜着。”
      韩双白听他这么讲,摊开手:“云老板,您要是这样的人,也算我有眼无珠。”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大笑。等到好容易止住了,云香袖看着韩双白,低声说:“韩少爷,今天冲您能跟我说上边儿那些话,我交您这个朋友,往后您要听什么戏,只管来找我。”
      韩双白听他如此说,那所做的承诺便不单单是唱点戏那么轻描淡写的。虽然天色渐晚,但是韩双白胸中却一片亮堂,真好似喝了一杯醇酒般地舒坦。两人再次作别,都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完全不同于前两次那般不欢而散。

      韩双白离开了李公祠,回到家刚好赶上了晚饭。
      他心头高兴,脸上也容光焕发,竟少见一天工作的疲惫。来到餐厅时,金彩琴在他旁边落座,趁着父母都还没下来,偷偷地拉了拉他衣袖,问道:“如何?云老板的戏码定了么?”
      韩双白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戏单,递给她:“喏,改明儿就去签契书。”
      金彩琴读了一遍,高兴地说道:“不错,不单是我娘爱听的,还应景得很,表哥你选得真好。哎,这《长坂坡》请谁来唱啊?莲喜班的小生似乎都不大出挑,他们很少演这行的戏呢!”
      韩双白得意一笑:“这个小生只怕你一听就喜欢。”
      “莫非是别处请来的角儿?”
      “非也非也。”
      金彩琴轻轻捶他臂膀:“少跟我卖关子,早早说了,省得吃苦头。”
      韩双白见她心急,反而慢条斯理地收了单子,揣回去,才道:“云老板有心献艺,答应了反串。”
      金彩琴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韩双白点头微笑,把个金大小姐乐得直拍手,口里还道:“我还从未见他反串,真是良机啊!表哥,你果然有些办法!”
      “这个自然,然而你却可得守严了口风,莫说给舅父舅母知道。还有啊,那包银上次说好了咱们俩合出,我去付了定钱,余下的你可别混赖。”
      金彩琴啐道:“瞧你那财迷样子,生怕短了你的。”
      韩双白道:“早说我没攒几个钱,连底子都掏空了,你做女儿的,自然也该拿点贴己出来。”
      两人正斗嘴时,金佑麒与太太便过来入了席。
      金佑麒见韩双白端坐在桌旁,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双白,听说最近你在警察局做事有模有样了。”
      韩双白连忙自谦道:“哪儿啊,几位同仁对我这小辈极为照顾,我许多事情都还不会,也只有边做边学。”
      金佑麒更加满意,笑道:“你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是最好,学堂里的那些毕竟来自书本,真要处事还需多多历练。你性子毛躁轻浮,又贪玩好耍,正可趁此机会收敛一下,接下来不能再犯懒病,更不能仗着我的身份在局里趾高气昂。”
      韩双白点头:“都记下了。”
      太太见机道:“好了,好了,吃饭的时候,少说些公事,陈妈,赶紧上菜吧。”
      后面伺候的佣人赶紧答应了,把一道道早弄好的菜肴摆上桌。
      这一顿总没有挨多少训,韩双白本又心情好,吃得更是香甜。不多时,金佑麒忽而又道:“对了,还有件要事需先说了,最近咱家要办席,若需什么采办的,你们也得多多上心。”
      金彩琴道:“爹,是给娘办寿宴吗?张爷爷早就在筹备了,我看有少东西都齐全了。”
      金佑麒道:“老张原本是准备好了,然而这次却又不同。我本想先送了马长生的行,然而他听说你舅母过生日,便要来拜会。我想着不如趁此机会将两回宴席并做一回,既请了他,又为你舅母庆生。”
      韩双白听到这一番话,心中隐隐有些惊喜,然而这喜却不好外露,只能硬生生憋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舅舅的意思是,周日便不请他了?”
      金佑麒道:“不请了。少露面也少些危险,下周三在咱们自己家里,只邀三两至交来吃顿饭,乐一乐就是了。”
      韩双白明白本来金佑麒也有同样的顾虑——在外面请马长生吃饭,哪怕是在日租界,也保不齐有暗杀,但他们官场同僚,金佑麒又是高升北平的人,将来韩双白在那边说不定还有求于他,面子上的照顾是一定要有的,牵头请客是最好。
      但若是在自家吃饭,规模自然能够控制,进来的人也可以查得清,也就更安全一些。
      金佑麒本在最保得险的条件下想讲些排场,如今马长生倒自愿不要排场,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下了。
      韩双白想得明白,只盼快快地跟老曾联系上,通报这天赐良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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