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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栖凤枝梢犹软弱(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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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瑶碧后,我无处可去,思及自己在人间尚有亲人,就干脆驾了云头,回到家乡。重回家乡,发现从前所住的村子已不复存在,村中只剩下十多间旧屋,良田成了荒地,不见一个村民。想起这附近马贼猖獗,若是村里人为了躲避马贼,举村搬离这里也是正常。
我坐在环村的小溪边,掬了些水含在口中,明明是甘甜的溪水,淌到喉中却隐隐泛出苦涩。我从不知家乡的溪水可以是甜的,花可以是香的,更不知道家乡的山水原来可以美得这般赏心悦目。我环顾着久别的家乡,那一段灰蒙单调的记忆滚滚而来,或许我的家乡的确很美,只是我却没有办法怀念这里。
我记得村西的白家,爹娘的妞妞,娘亲死时从我脸庞滑落的手掌,也记得二娘的进门,弟弟的出生,吃饭时需从碗里拨给弟弟的米粥,更记得二娘的扫帚,浑身的淤青,马贼进村时他们弃我于不顾的绝情。我叹气,跪在溪边,看着水中的自己,说:“算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再也没有理由把他们当做是亲人,以后,就一个人过吧。”
我找了一处热闹的小镇落脚,因为身上没有银两,只得先幻了男儿身,在一家茶铺当杂工。茶铺老板心慈,得知我是孤身一人在外,在镇上又没有亲眷,便主动把他家中的一间旧屋让给我住。如此一来,我便顺理成章地过上饱一顿饥三日,没有多少工钱领,还要做牛做马,把老板当神一样供着的凡人日子。
凡人的日子虽然清苦,但胜在枯燥简单,除了柴米油盐,就再无大事可言。时光如梭,三个月的时光转瞬而过,如今的我除了偶然望着天际发会儿呆,怀念从前驾云时,云海在身边翻滚时的畅快感之外,便不愿再多想任何有关瑶碧派的人和事。周围的人都把我看做是一个不愿提及过去的怪人,其实只有我知道,不愿提起,是因为我觉得过往与已我无任何瓜葛,我不后悔我做的决定。
我每日在茶铺做工,其实反反复复永远都是那么两件事情,一是清扫桌椅地面,二是招呼客人,沏茶换水。茶铺有不少常客,在里面做工久了,便与他们渐渐熟络起来。有些时候,这些客人会趁着我为他们沏茶的功夫,和我聊些家长里短,我也因此得知了不少镇上的事情。他们会告诉我哪里的糕点最好吃,哪个裁缝的衣服做得最好,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特别得留个心眼,毕竟我赚钱不多,每一文每一钱都得花在刀刃上。
最近几日,茶铺的生意比往常好了许多,我特地留意了一下,发现原来是茶铺的东边开了家包子铺,而西边又来了个卖豆腐的。客人们先说那家包子铺的肉包做得好,皮薄馅多,汤水足,然后过了几天,又竭尽所能地夸另一家的豆腐卤得好,乍听他们的口气,我都以为那人卖得不是豆腐,而像是鲜嫩无比的龙肉。
因为好奇,加之又嘴馋,所以我也筹了些钱,随波逐流地去光顾了一下他们两家的东西。我才知不仅是这两家的东西做得好,做东西的人更是难得,东边的这个眉清,西边的那个目秀,活脱脱两个俊儒后生入错了行,他们没做成书生,倒投身到了市井,结果便是引得一群妇孺挤破门槛,瞻仰其貌。
接连半月,我们这条街都因为这两个美貌的男人而热闹非凡,茶铺的生意也随之被带动了起来,老板高兴得不亦乐乎,却苦了我这个端茶送水的杂工,常常一日下来,连坐下吃饭的功夫都没有。有时候,当我不经意地转头,就就会发现他们在看我,只是一但与我的目光想撞,他们就会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开,随后继续低头做事,仿佛刚才只是我看错了。
这一日,我仍旧是在茶铺里忙得落不下脚,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我刚刚转过身子,就有一团白色的绒球扑道我怀里,我吓了一大跳,若不是四周都是客人,我一定转手就把它抛了出去。我低头一开,才发现是只浑身雪白的小猫,它此刻已把自己蜷成个团子,拼命往我怀里缩。
老板举着棒子从里面冲出来,面红耳赤,冲着我大喊:“把这畜生交给我,看我不打死它!”我问老板:“发生了什么事?”老板气急败坏,青筋都爆了起来,他朝我吼:“这畜生打翻了我们好些子上好茶叶,还竟然在上面尿猫尿!我要宰了它!”我能感觉到白团柔软的身体在瑟瑟发抖,还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呜咽之声,我心软了,便替它求老板:“老板,好歹是一条性命,打它几下解解气也就算了。”
“不行,那可都是一等一的极品茶叶,我都不知赔了多少银子。这次绝对要扒了它的皮,拿它的肉炖汤吃。”听老板说要吃猫肉,我一阵恶心,想着还是变个法哄过他去算了,于是我说:“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见血不利,不如我到后院给老板解决了它,也免得破了老板的财运。”老板爱财如命,听了我的话便觉有理,遣我到后院解决。
到了后院,我打开后门,放白团子下地,没想到它甚为粘我,趴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我蹲下身子,将它的小身子往外推,它又开始呜咽,仰起头用湛蓝色水汪汪的眼睛瞧我,我无奈,戳了戳它软绵绵的小肚子,问它:“你到底要什么?”手指头变得有些湿,我一看发现上面沾了淡淡血渍,我将小白团捧到膝盖上翻滚过来,检查它的腹部,竟发现一条狭长的口子。
我检查了一下伤口,发现口子很深,里边的器脏也几近可见。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确实没人,于是就准备好人做到底,帮白团子愈合伤口。手掌覆在它的伤口处,在口中默念了几段止血咒后,手心立刻就感觉到暖暖的。我移开手掌,竟发现口子一点愈合的迹象也没有,我诧异,又重新施几次了咒,仍是毫无用处。我气馁地坐在门沿上,与它形如冰魄的眼珠子对望,我问它:“小东西,你到底被什么给伤了,止血咒都不管用。”
白团子忽然从我膝上窜了出去,小尾巴一摆,转瞬就消失在了街尾。我奇怪它为何就这样跑了,随手关上院门,转身就发现老板像颗钉子一样钉在我身后。老板打量我的眼神颇为奇怪,疑惑间有丝丝畏惧,他向后跌冲了几步,拔腿就往铺子奔,连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我心中大叫不好,不会给他看到听到了些什么吧?
一天下来,老板给我的感觉都像是在监视我,眼珠子无时无刻不在我身上打转,我也懒得理他,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做完今天的工就回屋休息去了。疲倦地坐上床,马上就发现被铺拱起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包,掀开被子,果然又见那只爱把自己缩成团子的白猫。我打了干净的水,准备给他清洗伤口,它真是又轻又小,抱在怀里犹如一团轻薄温暖的棉絮。
也不知老板是不是故意的,偏偏在我给它清洗伤口的时候闯了进来,我一时情急,想也没想就把白团子兜进了自己的袖子,随后装作诧异的样子问老板:“老板,什么事?”老板浑身哆嗦,指着我的袖子就问:“白执,这......这是什么东西?”我低头一看,丫的,这小东西真是不得安生,居然在百无聊赖地摇尾巴,我一把抓住它的尾巴,就往脸上蹭,随后干笑两声,说:“这个是街东小红新送我的手帕,老板,这是新款式,冬天用暖和。”我也不管老板信不信,说了句“我要睡了”后,就把门给关了。转过头再看自己的床,白团又钻进了我的被子,我哭笑不得,想不到这小东西竟然缠上了我。
第二天我仍是起了个大早,梳洗后,就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打开门,院子里莫名得起了一阵阴风,门板上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我转身,竟发现门板上多了许多奇怪的黄纸,略略扫了几眼,都是些驱魔避鬼的符咒,看来老板是把我当成妖孽,我忍不住自笑,仍是不理睬这些不知所云的符咒。刚刚踏入后院,就听到老板声如洪钟的声音:“白执,你站在那里别动!”我环顾了一下院子,没有发现老板的人影。
也不知道老板这次又要搞出什么花样,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不是什么妖孽,他想折腾就随他去吧。我才有了这样事不关己的悠闲想法,原本空荡的院墙上就忽然冒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我这才有了不好的预感,本想撒腿就跑,奈何终究抵不过七大姑八大姨这泼狗血的壮举,全身上下淋了透,看着那滴着肮脏狗血的头发,我当场就想脱层皮。老板跑过来,含糊地道:“白执,我......我......”我冷眼瞟了他一眼,说:“算了,我去洗个澡再来做工。”
狗血让我整整臭上了三天,任凭我都快把身上搓得掉了皮,那臭味仍是与我形影相随,我才知凡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狗血之后,老板总算不再把我当成妖孽看了,只是这日子刚刚到了初一,他就嚷着要我去山上土地庙烧香。我原本只知这押解犯人是需要那么多人看着的,可为什么连我上香都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大妈跟着?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他们要是再这样怀疑我,我还是换个地方再安身吧。
进了土地庙,看着上方那矮个大腹的土地公公,突然发现他红红绿绿的衣服裹在身上,活像个大倭瓜。我正笑得欢,立刻就被他们逮住亵渎神灵,一众人等都朝我投来锐利的目光,我无奈,只得燃了柱香,准备到蒲团上叩拜。我希望这三拜下去,可以了结身后这些人加在我身上误会与孽债。
还未等我屈膝,耳边就听到一个老头的声音:“仙君这可使不得,我的仙籍在仙君之下,要是仙君叩了这三拜,老夫是要折寿的。”我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土地神会突然跳出来跟我说这番话。这可让我有些犹豫了,我硬着膝盖,很久都没有跪下去。我转而又一想,自己已经离开了瑶碧派,就自然不再是什么瑶台仙人,更没有仙籍可言,土地爷这番话是多虑了。我刚又想跪下,那老头的声音就带着哭腔了,“还请仙君体谅老夫年纪大了,千万别折杀小神了。”
我这膝盖一上一下,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还未等我自己做出决定,就感觉到小腿肚猛然遭了一抽。原来是老板见我犹豫不决,用柳条在背后狠狠抽了我一下,在我的膝盖砸地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要三拜了。
我咬着牙,闷头叩了三个响头,随后拔腿就跑,老板与大妈们一直追到我庙外,我方才停下。逃出土地庙后,我就安心了不少,心里正默默向那个土地神道歉,忽然见那山庙东倒西歪摇得厉害,随后山崩地裂的“轰隆”一声,小庙就在我眼前倒了。
所有人都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溜烟地蜂拥往山下逃,我脚步不快,只因迟了一步,刚到半山腰,就被那个土地真身逮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我的衣摆哭诉:“整整三百六十年的寿都给折了,连小庙都没有保住,仙君难道就这样要弃小神于不顾。”
“你们统统都给我闭嘴!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们了,不管是人也好,神也好,我求求你们别再折腾我了,我只是个凡人,什么修为法术,天下苍生都和我无关,以后你们都别再缠着我了!”我终于把这些日子来所受的委屈都发作了出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世界竟会变得这样复杂,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冒出一些奇怪的人和事,说到底,我只要我的瓶瓶罐罐,一个可以让我过小日子的地方。
土地神被我吓得脸色苍白,趁我不注意就土遁了,不远处的石边露出白色的衣角,我知道又有人在偷偷跟着我。看着山下镇中那些红砖绿瓦的屋子与各色各样的人物,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相信偌大的地方总会有我的容身之所。我吐了一口浊气,埋头回了茶铺,接下来的日子,不管老板如何待我,我仍旧安心做我的杂工。
在凡人的眼里,我在土地庙的三拜让庙塌了是因为我亵渎了神灵,而在那些拼命想要提高修为,渴望吞掉别人修为妖孽眼里,我是一个修为很高,但不知道如何使用,遗落在人界的半仙。茶铺已经没有人敢来喝茶,最近连老板都怕得卷铺盖走人了,整条街上除了那两个淡定到不行的男人,就只剩下一群觊觎我修为的妖怪。
此刻,我的茶铺里坐满了幻成人形的妖孽,我也懒得给他们倒茶,用手撑着头,趴在桌上任凭他们欣赏。倒也不是我不知害怕,只是当我看到其他街坊都吓得不敢出门,而东边那个一直若无其事做包,西边那个继续慢条斯理卤豆腐,就猜出这两人的身份。
这两个人不在瑶碧山上好好做神仙,居然悄悄跟我到了这里。一个做包子也就算了,另一个居然卤起了豆腐,顶着两张谋生的脸皮,每日装作不认识我,也不知累,难道他们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