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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生虚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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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7
我记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直到在软床上睁开眼醒过来,身边空无一人。拥挤的书房里出奇的安静,让我有些不太适应。
不多想,我按照往常的习惯先洗漱,看到自己尚还年轻脸庞。客厅空荡,大概曾也闹热过。
冰箱里除去发皱的苹果没别的存粮,我得外出走一趟。路过大饼摊子时,我看见个年轻的青年正在忙活,空肚子提醒了大脑,我决定去饼摊前买个鸡蛋饼安抚一下我的饥肠。
“加点什么。”青年拿火钳夹锅炉里烤熟的梅干菜大饼的动作并不熟练,磕磕绊绊的饼上蹭了一炉子的黑灰。
我多看了他一眼,他戴着蓝口罩,我认不出他的五官。
“来个鸡蛋饼,加里脊肉、火腿肠、金针菇和生菜,生菜要炒熟的,多放糖醋,少放盐。”我依着贴在摊子前边的菜表点,“多少钱。”
“八块。”
“能用现金付吗。”我看见了他摊子上醒目的绿码和蓝码,有些不太肯定。
“可以的。”他头也不抬地说,卖力的揉搓着案板上的面团,硬了加点水,湿了加点粉。
我没有正好能凑齐的零钱,抽了张十块给他,他让我放在摊炉上的铁钱罐子里,让我自个找钱走。我把十块卷好放进,捞出两个一块钱硬币摊在手心给他看,他依旧不抬眼,点点头说他知道了。
“你慢慢做,我先去买点别的。”
“行。”青年的话少的出奇,面色沉沉的,我记得从前这家摊子是个中年男人和妻子一同开的,一家人爱唠活泼,如今也不见那对夫妻。
最近附近不少门店都关门贴出转让的告示,我也至少有个把月看到贴在铁栅门上的纸,上边歪歪扭扭的错字写著:屋里有事,暂关门几日。
这里的人是在租房外做的生意,多的是在门口停辆载锅炉和食材的三轮,隔壁开家棋盘室,多的是搓一天麻将懒得做饭的人抽著烟腾著雾要人做个大饼,下完面送去。
近些日子不知怎么了,萧条不少。
我逛到对街的西点店买了三块钱的糖霜小包,五毛一个,一共六个,咬了一口,膨化的面包已经干瘪,糖霜味怪黏腻,大概是因为在日头底下暴晒太久,变了味。
边啃小包边走回摊子前,青年擀面饼的时候歪头猛烈咳嗽了好几声,溜进内屋好一会儿才出来,戴着口罩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的不像样。
“你爸妈呢。”从前那对热情纯朴的夫妻两嘴没拦的说过自家有个出息的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孝顺也争气
“死了。”青年毫不避讳,坦言道,闷在口罩里的嗓音低沉而略哑,闷闷的很含糊。
很不幸,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悲哀,毫无波澜的仿佛一件日常见惯不怪的琐事。
貌似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想问具体,想是遭遇了难测的不幸,只跟了句:“节哀。”
我默默的继续啃食味如嚼蜡的糖霜小包,甜味莫名的发涩,盖不住我嘴里的发苦。青年按我的需求做好的鸡蛋饼,特地替我多添了点糖醋,塞进廉价的薄塑料袋。
“欢迎下次……再来。”我拎着塑料袋走出好些步才听见他的客套。我下意识地转头看那位蒙受苦难的青年人,他遥遥地望着我,又好似在望向天际,他的神情是泫然的,然却非因父母的去世。
他恍如替我悼哀。
南方夏末的傍晚天边的云呈现斑斓的色彩,光线在此间穿梭带来宇宙光年以外的景色,我坐在前门的阶梯上啃吃发硬的面皮和吸满油脂的馅,腹部发胀难受,手里的食物还剩大半。
敞亮的前门庭阶台上关了只肥硕温和的黄狗,宽大肥厚的双耳耷拉著,我拍拍衣裤沾的埃尘,把吃剩的鸡蛋饼和糖霜包放进不锈钢笼的缝隙里。它的尾巴摇的飞快,挥打得铁栅哗哗作响,在诡异沉寂的傍晚格外的响亮。
它飞快地席卷完剩食,仰头看著我。我看了他嘴吻两侧的黄白长须,半蹲将手探进铁笼,它惊喜地咧开嘴,试图伸舌舔我的手指传达欲望和欢愉。
黄狗侧躺下露出短毛的肚皮和脆弱的脖颈,向我示弱和表现诚服,它哈著黏腻的热气,伸舌头卷舔我的手心,湿乎而微痒的,没有眼白的黑黢大眼闪著水光。
我收回手,在侧边的水槽里洗了手,拿兜里的纸巾擦干,它还在蹲坐在笼中,吐著舌头哈著气,眼眸清亮的望著我。黄狗虽然身形巨大但毛色暗淡无油光、根根粗糙,营养不衡。
喂养它的时候并没有花费多的心思,能把它养大养胖看家护院也足够了。可惜,它连最基本的看家护院都做不到。
在黄狗之前我养过只险些病死在我家院里的绿瞳通黑的野猫崽,村里流浪猫不少,繁殖季间夜里叫喊声如婴娃的哭啼,闹人扰梦的很。
地方老人祭供着老爷殿里的白鹤大帝,信极了鬼神说,道野猫濒死临门不救则受诅,往后一生小劫大难不断。我不信这些玄乎的道理,那猫崽子有气无力地哀唤的确可怜,容易教人动恻隐心。
我救活猫崽,取名叫四佩,长到七八月大时跑出家院,找不见了。
临近天黑的时候乌云压顶,凉风清爽,我估摸今晚又得下场不小的阵雨,风吹斜雨丝落进屋檐底下淋湿黄狗毛隔天这狗估计得受寒感冒。
我开了前门,开狗笼,把它驱进房里,用铁链把它拴在铁窗边,省的它夜里趁我在楼上睡觉偷跑进厨房,爬上桌案把白菜叶咬得稀碎。上次它装睡偷进客室,把被遗忘的真皮皮鞋啃废,要赔不少钱。
“睡吧。”等它俯卧在冰凉的瓷砖吐著舌头散热不搭理我,我摸著它平坦厚实的头颅,拍拍它的侧脸,也不知道该自言自语些什么,“挺晚了。”
“晚安。”它该睡了,而我仍需要保持清醒。
上楼搬了把竹藤椅,我泡了杯农家自摘炒的粗绿茶叶,晃悠地坐在后门攀附满红娘藤叶的竹架下。
公家装的晚六点的路灯白光偏暗,夏日易招虫蛾,我最惹蚊虫叮咬,长袖长裤穿的掩饰,燃片蚊香卷,喷些清味花露水,勉强在外坐会儿,闲来无事。
今晚,我的内心多了一份等待。即便我不晓得我应该等谁来。
七点左右落起小雨,我撑了把大伞,雨里吹来的风冻人,我捂紧手中温热的玻璃杯。路边的地势矮的角落积攒雨水,圈圈涟漪一层覆一层,雨下大了,我搬移到屋檐内,腿上批条薄毛毯保暖。
心情舒畅些的日子,天气晴朗时能遇上外出散步、跳舞回来的街坊邻居,有的没的唠几句,能得知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嫁了女儿,哪家生了娃娃,哪家的谁谁犯了事。
闲聊的谈资无非是各种口绉的是非黑白清浊。
那时我通常睡得晚些。如果实在白日里疲累了,也就早闭门歇息了。
在外地大半年才回故乡老家一星期不到,日日下午、晚间落雨,八月初来了场不小的台风,我睡得早起的早,忙活在自个的琐事里,倒也少与邻里来往,从前所谓亲密的朋友也多失了联系。
八月的台风刮倒了不少门前的树,我先前不在家,等赶回家时,能扶正的重摘,枯枝败叶已救不起,除扎根深的大树外,倒是不起眼的灌木、小秧和野藤条韧性强,只小受波及。
烦心糟心闹心的破事堆一块累叠,我按轻重缓急解决一件是一件,毕竟事到临头急不得更慌不得。
杯里口感粗糙的茶水见底,大片的茶叶粘杯壁,我迷糊地靠坐在藤椅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左腕部隐隐发麻作痛。
等我被落在额头冰凉的雨滴刺激清醒,周边楼层的灯光稀疏,我揉揉发酸的肩膀、脖颈和后腰,摁亮手机屏看时间。
22:29
接近十点半,这个点我平时该洗漱完毕,上床安寝。
我好像在等些什么人,他们本该来的,但是却没人来,然而这个结果似乎也是料定的。
我撤下毛毯叠齐,揉了揉手腕突突处,效果甚微。站起身舒展了下四肢,原地蹦跳两下,带著茶杯和毛毯转上二楼安置,再下楼搬回竹藤椅,吵醒了打鼾睡得正香的黄狗,喉咙里咕哝两声,甩了下肥重的尾巴,头也不抬一下再埋头睡。
上了楼冲洗残留的茶叶渣,我换了个大保温杯续了口温水,想著雨夜里没人稀罕一把包浆破椅子,本来放在门外没大关系,但已经搬进房里,疲懒地拖著身体简单洗漱,换了干净的短裤和长睡衣,进书房关上房门,合上窗阻挡雨中渗透的湿凉。
生来惧寒的毛病在我成年之后稍缓,炎炎夏日我无法长久待在空调间内,上学时换位置恰好坐到风口前,同学们扇风喝冷饮对炎热大发牢骚,而我长袖外套被吹得发热。
抱著枕头,我踹掉了脚上的拖鞋,钻进薄被里。临睡前我按老习惯喝两口保温杯存的温水润喉润唇,顺带特意瞄了一眼手机,屏幕顶端飘过的推送是今天半夜的天气预警。
23:30将有暴雨到特大暴雨。
或许会演变成雷暴,或许会引发泥石流、山洪什么的。我没缘由的这样想。
我删掉了这则天气预报。
粗茶的刺激微小,松懈的身体拖著意识进入睡眠,半夜被枕头底下传家的所谓信物硌得发疼,迷糊的把它压在了床垫角边。
第二日睁眼醒来,我在恍惚中缓解了片刻才坐起,看了眼书架顶上指针摆动的老钟。依旧按照平时定格的生物钟,醒在六点左右,准确的说是五点五十六七。
六点有早间的新闻,我开了会客厅的老电视,有报道说昨晚山里的百步洪水位骤涨,引发山洪,在夜里冲毁不少村庄,不少人遇难。
我应该对这样的天灾感到悲哀并悼念我死去的同胞。于是我关掉喋喋不休的电视,静坐在藤椅里沉默了至少三分钟。
独居的日子就是与沉默作伴,无人搭手无人聊话,悄无声息地做该做的事情,我养条狗或许无非也是希望它能够给平寂的家增添些声响和生气,乃怕是扰人的噪音也远远好过孤独的自言自语。
开窗的瞬间清凉气涌入房内,院子里坑洼的积水证实昨晚的倾盆。我习惯蜗居在最小的书房和正面墙的书籍为伴,除去我中意的值得反复读的和还未看完的新书,阁楼里已堆积不少装满书的箱子。我没什么天大的天才本事,读的书还算不少。
庆幸于昨晚的一夜平安无事,我煮了点白粥,炒了点鸡蛋,夹了半块腐乳,就著解决早饭,下楼给黄狗喂了点狗粮,牵它到前院溜达几步,往狗盆倒点清水,把它拴到前大门旁去。
黄狗性情温顺,不闹事,不挑食,除了贪吃没别的其他毛病,我平时不在家时付钱请认识的人帮忙喂两顿买好放在家里的狗粮,早晚放出牵出去遛弯,时常在前门拴著,对门的人家家里剩的饭菜多数也进了它的肚子。所以即便我照看不周,它依旧成长的膘肥体壮。
房檐浙浙沥沥地滴落昨晚落天的雨珠,竹扫帚清扫水泥平地上落满的黄狗毛。天气转热时节黄狗换毛的季节打理繁琐,飞扬的狗毛混著粉尘被空气里的湿漉黏连在一起,我被呛的直咳嗽,它乖巧地蹲坐在一旁,露出微笑无辜地盯看我。
我讨厌它漆黑圆溜的大眼睛和忽闪的金睫毛,吐著右侧底长方形黑斑的长舌往我身上哈滚烫的热气。我倒掉满箩的绒毛,置好畚斗扫帚,洗过手,不理会黄狗嗷嗷的叫唤,拎著布包出门。
清晨天亮的早,附近的菜市传出响亮的稀稀拉拉的叫卖,平时生意火热的早餐铺门店冷清,早风吹歪袅袅向上攀腾的白雾烟,我拉上外套拉链,转右朝路口打辆车。
前几天禁渔期过,临海的渔船皆下了海捞捕,运到菜市一路颠簸泼洒出的海水蒸成空气里弥漫股海鲜的腥咸,我站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不见出租车,连路上跑的车辆也少了不少,心底泛起异感。
夏末初秋的萧条令人十分不适。
拿手机打车,发现软件功能已经被下架。我公交车站等候,没等到早班的公交车,一辆车速飞快地黄色小轿车在我面前呼啸开过,却在下个路口折返回停在我的面前。
司机探出车窗问:“后生人,坐车吗?”
“坐,”我很清楚他在问我,听到他车门开锁的声音,麻利地开车门上车,“师傅,去合州医院。”
双鬓白斑的司机迟迟不开动车辆,他的手仍然放在空挡的档位上,后视镜中他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镜里的我。我看不见他的脸部神情,但能够窥见后视镜中他那双眼。
“走吧。”我仔细分辨他毫无波澜的棕黑色的普通眼珠,除了劳累导致的血丝和将上年纪晕开的浊黄,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不代表什么也不存在。
他的真实年龄并不与他的表面相统一。
“我赶时间。”
“抱歉。”他躲闪开,放掉离合,踩下油门,递加档位。
好冷。
蒙蒙灰色如团的云压得很低,我搂紧不厚的外套,朝发冷的手掌哈气,靠右侧车门临窗依坐着,早间的凉风扑打在我的颊面上生冷生疼,促使困倦消退、头脑清醒。
“把车窗摇上去?”那司机问,手头有条不紊地操作流畅。
雨后的空气潮湿,我摸摸脸侧,触到湿意,额前鬓边的头发也被打湿凝成条缕,被风吹扬,凉冷但神清,我拿手捋了捋,往后挪了些,“不用。”
对我个人而言,清早的雨后风和夏夜的凉风是最为舒适的。
“风大,怕你受凉。”司机的这句关切显得分外热心。
“不用,谢谢。”我记得一向被讽嘲不爱惜身体,迟早失去行事本钱。
“后生人,去医院看病吗?”他问道,如同接客开话匣的驶车人一般,没由得问起话。他的意图明了清晰,缓和静寂中弥漫的尴尬沉闷,他的嗓音洪亮,语调高昂热情,使得乘客必能获取他的言语。
“复诊。”
脑海里能清数的嘲者不单一人,嘲弄哂笑的话语真切而清晰,偏偏闪动的形象皆极为模糊。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他好似没别的话再好同我讲,悻悻然地闭嘴,轻声放了首还算经典的老歌。
我转头透过后车窗看到灰路面上白虚线无限的延展,本该在其后的公交车却并未出现。方才在公交车旁上车前,我瞥了一眼瞧见行驶往合州医院站的127路公交正在红绿灯路口等待通行。
127路的早班公交从城西出发途径城东各站再往合州医院所在的城南行进,我原本打算乘坐公交到合州医院,远远看见车上熙熙攘攘人影重重,大多是上早班的男女和赶菜场的老人。
狭窄逼仄的拥挤空间、比肩接踵的触碰和封闭的车体里困囿其中的浑浊气味让人难以忍受,于是相对于忍受讲究而导致不可控的坏结果,我宁愿在能力范围内多费些钱财或者我拥有的具有价值可利用的对方所需物换取便捷舒适的途径方式达成目的。
虽然我相信不少人在同样的情况下会跟我做出一样的选择,我寡言,孤僻,执拗,独行特立,理解偏差,情感和思想不可理喻。
本该通过大型车专用车道的127路公交却意外的我乘坐的出租车经过的那个红绿灯路口转头,朝令人不解的方向行驶。
或许是有人劫持了这辆永远挤满人的公交,或许是司机临时起意,这辆永远不改行程的公交驶向了无法预料的未来。
只不过是我无稽且恶意的想为无聊生活增添一些诡谲色彩的想象,不可当真。
无所事事的坐在后座,我解锁手机看到一条置顶的推送,大意是昨夜的山洪已使千余人伤亡,且在不断增长,失踪人数仍未完全统计。
车载音箱的音乐戛然而止,转而播放起广播新闻,主持人用规正的嗓音毫无波澜地念着编辑完善的稿子,大致仍与昨夜暴雨山洪相关。
迅速集结抗灾的搜救队前往救援,各方已开始追责相关部门明知灾发的可能却不曾早作准备,未及时转移涉灾范围的人员而酿成如今的惨况。
合州医院搬迁到城东,设备、人员都转移的八□□九,城西的老楼不拆,被哪家企业盘下,说是改成养老医院继续使用。我结了帐,下了车,司机好心地给了句“慢走”。
新合州医院的规划与老医院大不相同,我靠指示标识摸索着到自助机器前挂了个专家号,大多人都是昨日便预约的专家。可供我选择的专家不多车,我随便选了个名头不小的,等机器吐出写号的纸条,我的号按时间排到了近正午。
我顺梯上楼,寻到那位周医生坐诊的科室,在外边的长凳空位上安坐等着。正对面墙的大屏幕上病号的名字一个个按预约顺序排,走廊两边的长凳上三三两两地坐了等待看病的人和陪同亲属。
早晨的医院在不经意间顿起喧闹,前广场上好似病人家属与护士闹了矛盾,争执不下,前头等挂号的队伍里不懂操作的老人拖沓过久,心急的女人帮了倒忙,好在志愿者及时赶到。
病人面色暗淡的进去,死气沉沉的出来,拖拉着身子在亲属朋友的陪同下开单检查、取药。本以为要排到十一二点左右才能叫到我,又想医生也得吃饭,医院周边开满了售卖食物和日用品的铺子,我想去外边走逛一会儿,总比呆坐在医院里强。
刚起身,那大屏的扩音用温柔但冰冷的女声念出我的排号和姓名,请我入室。我挎起我的布包迈进房内,转身关上门。戴着口罩穿大褂的医生坐在转椅里。
前头那一绺名字全是空号。
“你好。”他飞快的在电子病历上打了点我看不懂的符样,朝我点点头,“请坐。”
医生的鬓角修的齐整,十指润圆干净,我对上他的眼,猛然打了寒颤。金丝边眼镜底下的那双眼含笑柔温,他似在轻笑,眼尾捻出条条细碎的笑尾纹。
“最近还老做些奇怪的梦吗,精神头如何,情绪如何。”他熟稔地问出几个我已回答过无数遍的疑问,拿了本新病历本翻开,执起笔,也不问便替我书写上我的名姓和基本信息。
“精神头还行,情绪平淡,”我边说,他边飞快地记录着,“梦,还老是在做,奇怪不奇怪,倒记不太清了。”
圆珠笔的笔头卡卡作响,他的文字飞逸俊秀,我尚且看得懂。我疑惑他对我的熟悉,心里却又觉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不认得你。”
他稍稍一愣,又飞快地写下些飞舞的符号,摁缩起圆珠笔,朝我看来,眉眼弯弯满目和善柔意。这番不明的亲近善意令人心悸。
“你该认得我的。”他眼底的笑意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我看不懂的杂陈。
我不识得他,他偏认得我。
“我记得之前接诊我的是徐医生。”
“是啊,主任的确姓徐,不过徐主任这两个月到国外出差,最近几次接诊你的都是我,”像面对一个不明事理的迷惑幼子,他循循地解释道,“我姓周,本来还有一位周医生,夜里被派去支援救灾了。”
“这些事情你不该跟我说。”我厌恶他自作聪明的与我多话以充熟络,不喜他莫名的亲近的语气。在我这,他的确是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而在他那处我好似已接触过他多回。
作为一名医生,面对前来复诊的病人,只需尽忠职守遵从医德,谨慎仔细地看诊、问话,再与病人商量,住院、服药,还是抽血、取尿的做些检查,无需与我多话,说些他们医生几个朋友间的事。
“对于细枝末节的小事儿还是记得很清楚,甚至对分秒掐算的过分仔细,但是仍会无规律随机呈现间接遗忘并本人并无知觉。”他看透我的所想,轻舒气,右手倒握着圆珠笔,向着桌面不断地上下摁动,浮跳的噪音充斥不大的诊室。
因为厌烦那样的噪音,我抓住了他的手腕,拿走安放好他的笔,而后坐回了办公椅中,往后背一靠,滑出一段距离。
“脑功能正常,多梦见幻,梦中多见真实并且有所重复,情况并无好转甚至极端恶化。”他还在絮叨,双目流露得神情依旧温和柔善,他盯着我,询问我的意思,“住院观察或者加大药量。”
“吃药。”
我不想再跟他多话,接过新病历,按着他开的药单去取。
时代演变的速度将我狠狠地甩在后头,支付药钱也需要用机器才更快。我摆弄着面前一人半高的机器,需要办张新卡并充钱,按步骤一步步顺下来却半天不见它吐出我的卡。
“我来帮您。”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戴着口罩在大厅周围不断地忙活帮忙,身上红色马甲背后彰示他志愿者的身份,只见他接过我的身份证和纸钞,麻利地点戳后将证件往指定的地点一扣,又将钱一张张地递进,待机器吸走红色纸币,屏幕上显示充值成功,他又替我缴了药费,才终于吐出一张新卡和一张支付凭证。
“谢谢。”我收起证件,仔细地看清支付凭证,才明白那位周医生给我开了些什么药,“请问取药往哪边?”
少年不知怎的盯我愣神,幡然惊醒后连忙向我指明药方所在。他的秀英的眉眼沉浸在喜悦中,他高高地举起双臂挥舞不知在向人群外的何人示意。
他伸长脖颈,激动地挥舞双臂,反射着银光的小十字架从他的衣口跳跃而出,在他赤红色的胸膛前明晃晃地跃动。我赶忙别过头,搓揉酸痛的双眼。
如血般的颜色加之银白的光闪,顿看的确扎眼,而我却感到一阵诡异的熟悉,身体下意识的感受到恐惧带来的寒冷,背脊发麻,紊乱的情绪怪诞地促使我逃离。
时值近午的医院人拥,除去医生护士等更有病人家属、递送外卖的蓝黄衣来往,我在拥挤的队伍中跌跌撞撞,少年护着我走出人群,在队伍的末尾,我见到另一个红衣少年,正拎着志愿者们的午餐在逼仄狭小的角落中发放,少年便与我作别。
帮助我的十字架少年也许家中有人信仰天主,又或不过简单一件饰品,瞧着眼熟,该是在小商品城哪家小首饰店无意瞟见过。
“……居然自己来医院看病取药了。”在喧哗吵闹的人声中,嗡鸣的耳边勉强能够捕捉辨析他们的谈话,“……能好,……高兴……”
当我艰难地挪步,两个少年已在墙角寻了空位,吃起一荤二素的盒饭,含糊不清的说着他们的谈资,而我照着单子取了一堆药品,塞进布包里,出了医院。
毫无遮掩的惊诧和紧随而来的喜悦令我讶异和困惑,我开始怀疑今天是否不宜出门,从司机开始到面前这个小志愿者都在完全不避讳的状态下对我展现出我无法理解的关心与贴近,皆令我悚然警惕。
疑神疑鬼是我大小养成的恶习,其实也不能全归罪于我,也要怪数年身边怪事频发。
我很累,学不会排解。
回到家中后我将药品按种类放置,不理会黄狗摇尾的热烈欢迎,拖着疲怠的身子,精疲力尽地瘫坐在木沙发上。想起还未进午饭,我还没感受到饥饿,懒性上头。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半之后天气晴朗,手机上无数条推送消息,唯有两条标红加粗最为扎眼。
一条是哀讯,127路大型公交车在行驶途中被歹徒挟持,后遭炸药引爆,乘客与司机六十余人无一幸存;
一条是喜讯,百步洪所在的十数重连绵青山中暴发的山洪冲出珍惜文物,当地考古队已赶到,初步确认山中或有大量古墓和古朝建筑遗址,待灾后修整将逐步进行挖掘。
在被冲出搁浅的数件古物中,有先民古人时至今日仍可见艳明色彩的衣冠,亦有一柄外鞘暗淡的匕刃。
我努力地辨别那匕首的样貌,掏出压在床垫下的传家物,才发觉二者如出一辙。
只不过我手中这柄并未开刃。
百步洪两侧的山绵,是我一族先民,世代安眠之地。
我似有预感的,慌忙得将手机关机。
几日后,待那所谓唐专家亲自寻上门,我刚服了药。
他向我坦白,那古墓呈互连之状,但其中多为衣冠冢,至今未曾发现遗体尸骨,然陪葬颇多,其中出土文物早可追溯至三四千年前,晚便是近代物品,悉数皆为举世珍宝,期间朝代更迭,墓制、葬仪应时而变,可谓研究考古价值极大,史料却无迹可寻,故几番打听到我家中地址,上门搅扰,欲向我讨要陈家族谱,望我其考量出力。
更说除此外,更有许多野坟,且在山一侧发现曾毁于大火的古建筑群遗址,甚至是近代战争时期遗留的基地,外伪装为医院实则为实验生化的秘址等,凡此种种,还有许多。
起初我倒有兴趣认真听些,这唐姓专家愈讲愈多,我头疼病突犯,不愿听他赘述。
他道他已到过陈家祠堂,恳请我领他入祠。
除对于他专业工作的热忱外,我感受到司机、医生、志愿者等对我的过于主动积极而显得怪异惹人不适的热情和关切。
我敷衍地过事,他识趣的辞别前却说明日再来叨扰。我晓得自个逃不过,只好应下。
打开手机再看,无数未接来电的记录红的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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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各角色不同视角番外将不定期更新。
此文后续所作更新是为剖露现实、明晰答案抑或混淆线索、增添谜题;
每人所见所闻,所谓真相孰真孰假,难辨几分实虚,皆是个人所定,需知坦言间有所瞒藏实为常情;
人有不同,目的不同,立场不同,观念不同,则结论不同,所表各异;
或欺或诚,或骗或实;若心怀疑虑,定要谨记请莫要轻信任何人的空口之话;
你自有定夺。
——2021.10.1于南陲囿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