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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4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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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潮难消,顾允之心底发凉,眼眶却逐渐温热。
他红着眼尾垂眸拉住姜玖的衣袖,“陛下,臣……不贪心,臣只要陪在您身边,不在乎名分,不在乎……与谢祁共同守护您……”
“顾允之,”姜玖抽出衣袖,“我不是她。”
“嗯?”顾允之微微蹙眉,眼尾的泪珠泫然欲泣,眸底的雾气宛如烟雨沉沉。
姜玖压低了声音,抬步越过他的身侧,“你随我来。”
床榻尾端,一个凹槽暗格隐匿在墙体,姜玖轻车熟路地按下,只听轰隆隆几声,沉闷的响动顿时回荡在温暖的寝房。
墙体裂开一道缝隙,寝房里的暖意随之消弭了大半。
阴风阵阵,寒意森森。
暗道密室里,一副漆黑的棺椁正安静置于石床上。
顾允之惊讶眼前的一切,但结合方才姜玖所言,不难猜出,棺椁中躺着的人到底是谁。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手脚发麻。
他的眼睛慢慢变得如火烧般疼痛,耳中更是轰鸣阵阵,胃也开始痉挛。
“她……”
巨大的悲恸令他的嗓音失了清润,便只吐了这么一个字,就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姜玖感同身受,那是一种被抽离灵魂的无助。
“其实,早在发丧那日,公主就已经没了……”
睫羽翕动,顾允之对姜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一步步靠近棺椁。
他张了张口,呼吸间,伴着一尾细细的雾气呵出唇齿,“所以,我从始至终,都没见过公主?我所有的试探与忠心,竟只是对着一个像她的人?”
姜玖阖了阖眼,顷刻间褪去所有威严,“对不起。”
“给我一个解释。”顾允之单膝跪上石床,双眸黯淡如死水。
那些卑微的示好,那些故作姿态的争宠,都在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如烟般消散在周遭,状若无物。
可姜玖却如释重负。
她将一切娓娓道来,只不过,她略过了公主被流民折辱一事。
这件事,顾允之没必要知晓。
然,“温乔彧企图用流民折辱公主”这个说辞,还是让顾允之乱了所有方寸!
他颤抖着肩膀无声落泪,许久,他才死死攥紧双拳,“温乔彧现在何处?”
“秦楼馆。”
姜玖走到棺椁前,仔细拂去棺椁上的尘埃,“顾允之,我查过你的过往,公主救你那日,你是被前太尉家中的长子掳进府邸,那位长子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虽家道中落,但依旧色性不改。”
顿了顿,姜玖垂眸,轻轻拍了拍顾允之的肩膀,声音柔缓,“今晚温乔彧的初次被他买了去,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成了,我把机会留给你,就算是我欠你的。”
顾允之不解,“你欠我的?”
姜玖点头,“我骗了你,也利用了你,又以公主的身份向你允了一诺,可我终究不是公主,我知你想带走她,但她即便薨逝了,也是我南梁的女帝。”
姜玖起身,面容恢复肃穆,“我会为她修建陵墓,并将她的棺椁下葬,我活着的时候亲自祭拜,我死了,会与谢祁合坟,之后祭拜她的,将会是南梁的千万子民。”
顾允之闻言,眼底忽然涌出自惭形秽的自责,“是我自私了。”
“手刃温乔彧,本该是我朝思暮想要做的事,如今我让给了你,顺便附赠你一个前太尉长子,替公主报仇,也替年少的自己出个气,之后是去是留,你自行决定。”
“你想我去,还是留?”顾允之慢慢起身。
“我自然是想你留的,”姜玖温柔一笑,“我们都爱着公主,纯粹,热烈,当初想你叫我一声‘阿姊’,也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感同身受,从心底想替公主照拂你。”
“我多想这句话是公主亲口说的,我自知身份卑微,不该肖想公主的抬爱,但只要能拥有,哪怕换一种爱,哪怕只是怜惜……”
他红着眼睛,双手覆上苍白的脸颊,“我多想亲自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的眼光……哪怕只是她一句无关痛痒的看好,我担得起,我顾允之担得起……”
窒息,彷徨,痛楚……
各种情绪在他的记忆中涌现,一如年少时从前太尉府邸逃离那日,他惴惴不安的悸恐。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为什么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踽踽凉凉?”
恰逢此时,几声轰鸣声在上空炸开。
那是元日子时最绚丽的烟花!
府邸外,建康城中的百姓欢闹一片,守岁,嬉笑,好不欢乐。
府邸内,顾允之从最开始的啜泣,到最后的泣不成声……
寝殿外,有人惊呼,“又下雪啦!”
恍惚间,姜玖似乎回到了初见公主的那年元日。
那年建康,亦如今晚,灯火通明,公主亲手为她蒸了满满一锅雪梨酥。
雪梨酥配上温好的桂花酒,将她人生前六年的苦,一点一点,悉数吞并……
转眼已是她进公主府的第十三个元日了。
公主虽已薨逝,但她相信,公主从未真的离开,她定是化成了旁的什么,一直守护着南梁,守护着她想守护的一切……
……
顾允之哭得克制,姜玖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她心中酸楚,却也只能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背脊上,慢慢安抚。
如同两只孤独的狼崽子,其中一只尽力忍住旧疾,教另一只如何舔舐伤口,才不会太痛……
破晓前,顾允之还是褪去了官服。
天不亮,他带回来两个血淋淋的木椟,不用想也知道,木椟里装着的,是温乔彧与前太尉长子的项上人头。
一进府门,他便将自己锁进了寝房,吩咐下人不得靠近。
他要向公主复命了。
姜玖隔着水榭凉亭,将一切尽收眼底,而谢祁,他就站在姜玖身后,垂眸望着她,眼底似有云雾缭绕。
“真舍得放他走?”默了良久,谢祁终于轻声询问,“你培养顾允之耗费颇多,再换个人掌管暗影阁,恐难胜任。”
姜玖眉心动了动,“是去是留,我也无权替他抉择,但我私心以为,他不会走,公主就在建康,他能走去哪里?只有留下,才能守着公主,守着公主期盼已久的天下晏然。”
顿了顿,她轻叹,“失去公主的痛,我至今未能走出,顾允之,怕是要更久,我们要多点耐心。”
如姜玖所料,顾允之消沉了半月。
半月后,他还是穿上了官服。
金銮殿内,他单膝跪地,面对高台上的女帝,拱手一揖,“臣想亲自监督女帝皇陵的修建。”
姜玖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她屏退左右,如众星捧月般自高台徐徐而下。
“顾允之,我们一起替公主守住这天下,如何?我们携手,让姝裳公主的丰功伟绩尽人皆知,让这个旷古烁今的女帝,名垂千史,嗯?”
顾允之不语,似在犹豫。
“我不逼你,顾允之,你先去皇陵休息一段时日,宁安王之位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若休息够了,随时回归。”
她知道,顾允之一定会回来的,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因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痛。
——
公主的棺椁,是姜玖与顾允之亲手下葬的。
明面上,女帝健在,故而,殡葬之礼暂时无法大肆举行。
最好的葬礼,要等到姜玖坐稳江山,功成身退。
二人祭拜后出了皇陵,姜玖打趣,“顾允之,你年纪比我小,我肯定是走在你前面的,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把我葬在谢祁身边。”
顾允之睨了她一眼,“这话跟我说作甚?去跟你的谢祁说啊?”
正说着,谢祁已经收好尾,他大步靠近,好奇道,“跟我说什么?”
姜玖歪头瞅了一眼谢祁无辜的眉眼,又转头望向顾允之,“他啊……他年纪最大,肯定走在我前面。”
顾允之低头,扬了扬唇角。
谢祁当即伸出大掌捧起姜玖的脸颊,“这么忧心,不若,我走之前顺带捎上你,嗯?”
顾允之以五指盖住双目,假意嗔道,“陛下面前,别没羞没臊的……”
姜玖莞尔,也不气恼。
短暂的沉默。
顾允之犹豫片刻,终是问出了心声,“这江山,你将来是要传位于谯郡桓氏,还是陈郡谢氏?”
他问得委婉,但姜玖还是听出了他的顾虑。
如今她虽贵为天子,可明面上,这天下还是姜姝裳的。
临沂姜氏守不住南梁,姜氏子孙自然也无权再继承大统,那么可以继承大统的,除了公主的母族谯郡桓氏,便只剩下姜玖与谢祁的孩子了。
他其实想问姜玖,会不会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孩子。
姜玖轻笑,“谯郡桓氏如今已经回到建康,我与桓七郎聊过,让他挑选谯郡桓氏中比较出众的孩子送进皇宫,不论男女,只论才华。”
说罢,她又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若我怀了孩儿,若我的孩儿亦才华出众,去争一争,也未尝不可……”
顾允之一怔,望向她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
姜玖挑眉,“宁安王,你要不要回归?你若回归,朕再封你为太傅,未来谁能脱颖而出,需经你点头,如何?”
谢祁遂补充,“将来不论是太子,还是太女,治国之道也需经你教导,一切,以南梁的昌盛为重任。”
“你们……当真如此毫无私心?”顾允之有些错愕。
姜玖目光如炬,“天下本该如此,能者上,庸者下,无关乎血统,更无所谓性别。”
许久,顾允之终于拱手,“臣,定不辱使命。”
——
顾允之回归的那日,整个建康风和日丽。
姜玖册封了他的太傅之位后,便将所有孩童全数丢给了他,自己则躲在御花园忙里偷闲。
身后传来谢祁的呼唤,她屏退左右,亲昵地拉起他的大掌,“陪我下盘棋?”
谢祁轻笑,“赢了,臣可否向陛下讨个名分?”
姜玖勾唇,“怎么,你这是腻烦了大将军的官职,想入后宫做朕的皇后了?”
“你呀……”谢祁无奈摇头。
“给不了你一个正常的婚事,谢祁,你会觉得委屈吗?”
姜玖收起打趣,倾身靠近,指尖轻抚,一点点描绘着他的眉眼。
谢祁餍足地阖了阖双目,“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你了……”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好~再说一遍:臣,甘之如饴。”
语毕,他轻拥住她,俯身,将滚烫的字缓缓送进她的耳中,“喜欢听,往后我每日说一遍,如何?”
如何?自然是,再好不过。
因为,河清海晏,来岁昭昭。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