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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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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雾环绕,横渡水镜,楚天横阔一点江南烟雨尽数锁在钱塘江一侧。
水上船只仿若一叶落江,随着波澜摇摇晃晃,睡梦中的女郎眼睫轻颤,隐噙水雾。
“你竟是半点也容不得人。”
“毫无规矩礼教可言,傅府便是这般教养出族女的?”
女郎不住摇头想要逃离。
可那如影随形的嗓音如同梦魇,字字露着冷冷清清却将她一颗心划得淋漓淌血。
梦中火燎烧裙摆一路将其迫到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无垠浓墨尽头是丹青一角焚在火里。
“不,不是,我不是。”
自梦中惊醒,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不曾梦见这般场景了,傅瑶屈膝将自己环抱,坐在木板床上愣了许久。
半生浑浑噩噩,半生飘零无依。
上辈子的经历尤在眼前那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心魔生,魇魂起,就那么困了她半生。
那一世太苦,比熬坏的药渣更苦更涩,这种苦与涩一尝就是十年,直到她郁郁而终也已经不曾放过她。
烧着心炉血,焚着清明智。
钱塘江渡风来,窗户被风吹得松动。
“嘎吱嘎吱——”
风一股脑灌进,傅瑶下意识想躲,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已经不再是上辈子。
前世熬坏了身子加上落水,傅瑶已经许久不曾出门,而今,她却是再也不需要怕了。
*
重生这种只存在话本子里的事确实匪夷所思,但当它确确实实发生之际。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前世濒死弥留之际,模糊中听到有人在急急唤她名讳,那嗓音很熟悉,焦急、温柔,模糊不清。
鼻尖尽数是雨后腥气,她已经听不大明白了,只依稀能觉出有一只手正死死握住她。
是江珩?
想想就觉得可笑,她当初趁江珩病时借冲喜的名头嫁他,生生坏了他与柳玥的情投意合。
柳玥得知他娶妻第三日便离了京城,那日江珩枯坐一夜至破晓天明。
若说心中无意,她是断断不会信的。
同样,旁人也不会信。
她太累了,这一辈子苦中作乐竟也少得可怜,弥留之际她猛地抓住帷幔,这一抓便耗了此生最后的力。
“莫要将我…冠以…夫姓。”至少是不能带着他江珩的名姓入葬。一言尽,她失了气力,恍惚有滴泪滚落,烫得她死寂许久的心蓦然一颤。
魂惊魄颤之后便是美人香消玉殒,半生落寞,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本以为此生收尾黄泉路一碗孟婆汤,走过一遭奈何桥,前生种种皆与她无关。
只是未曾想,苍天垂怜,予她人世再走一遭的机缘。
这次,她耗了半年才离开京都前往江南,这一次她没有缠着江珩,没有递出那碗汤药,也没有应下江府替自己相看。
完完全全是要与江府划开关系的迹象。
上辈子一碗汤药,软了江珩筋骨,她趁机环住他的腰,故意引人前来。
众目睽睽,百口难辩。
哪怕二人衣裳得体只是单纯相拥一处,但流言蜚语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传遍京都。
江珩从那一日以后彻底厌极了她,府内流言四起皆是道她不知礼义廉耻,可她还是没有如愿。
江夫人甚至动了将她嫁于尚书令的孙儿做续弦的念想。
那儿郎原是个中用的,奈何不测伤了脚踝跛了足,无缘高官厚禄,以傅氏门楣家境哪怕如此也是高攀。
傅瑶又羞又急无济于事,所幸不日后江珩病重柳家拒婚,因病实在来势汹汹江氏迫于无奈才想到了她。
这才有了之后的事,也才有了她一生的悲。
重来一世的傅瑶将汤药倒掉,转身离江珩远远只恨不能隔十万群山三千丈海。
船身颠簸,船夫支起划桨借力稳下。
一摇,一曳,将傅瑶神思引回。
渡了钱塘江,到了钱塘镇。
傅瑶下了船,早起的炊烟低伏,酒肆的旗头还未挂满上杆,这江南烟雨古镇长街,将是她此后的居所。
傅瑶鼻尖发涩发酸,险些泣出声来。
没了她的这一世,江珩与柳玥应当是能和和美美长久下去,再也无需日日面对枕边人时感到无边厌烦,也再无需恼怒后院容不得人。
傅瑶回首,遥遥北望。
那是京都的方向。
江珩,我还你自由。
这一生,我们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
尘世间的年月仿若纺织机上缠绕的丝络,不时被扯紧,不时又被放松。
以至于傅瑶也觉得日子时快时慢、时紧时松,一晃眼已经两年过去。
本朝的姑娘十九的年岁早早有了夫郎,独独她这么些年依旧孑然一身。
镇子里的刘婶子见她身侧总无人相伴,也不见有什么书信来往,断定她是个独身,心痒痒总想着给她觅个郎君。
傅瑶经过相处知晓其本意是好的,但总是婉拒,饶是刘婶说的天花乱坠口干舌燥她也不改心思。
刘婶无奈,来了几回也就不来了。
镇子上都知晓她貌美也不是没有心思的人,但知晓她独身惯了无意,也就作罢。
走南闯北路过的人见了问起。
此时也有人笑着端二两酒,干脆爽朗来上一句“那是个女夫子,醉心诗书无意风月。”
上一世太苦,太难熬了。
呕尽心血不得善终的日子她怕了,不想再来了,也觉着自己许是真与良缘无果。
看淡了也就不再执着了,做个独身也乐得自在。
*
初六下了雨,一地泥泞,傅瑶一路小跑护住怀中书籍不敢让其沾染半点水泽。
今日是傅瑶头一遭正式上书院的日子。
书院主事的郭夫子被她软磨硬泡两年软了心肠,同意留她试用一日,倘若顺利她便可留在书院正式教学。
前世被江珩冷落的十年间她无事可做又不得轻易抛头露面怕损了候府名声。
钱塘镇多是魏晋遗风,傅瑶来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凭着自己攒的些银钱当卖了仅有的几只钗环,这才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一路急急奔到书院,院里正授课的夫子见着她来也是蹙眉,沧桑布满的面具是不满。
傅瑶早已司空见惯,从前如芒在背今日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颔首示意。
一直到她的课业讲完,小厮拦下傅瑶带她去了郭夫子常在的雅亭。
对于郭夫子,傅瑶或多或少是忐忑的。
郭夫子从前最是不喜于她,概因她是女郎又是外来客居乡人,本朝虽无男女大防也允许女子教书育人。
但观念种下对待女夫子时难免犀利严苛。
此番前往,莫不是就欲劝她莫要再来了?
傅瑶握着书,骨透雪色。
耗了两年才得来的机会难道就这么要放弃?
她心底微微酸楚,还是往前走到了郭夫子日常品茗弹琴的雅亭。
沿途低垂蔷薇葳蕤正艳,将停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滚若银盘水洼溅起白玉屑,须臾无踪,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郭夫子是个大儒,平生古板,居在这钱塘已有半百年岁,见着傅瑶来此虽无往日严肃但也仍让人自心底油然生畏。
傅瑶俯身见礼:“郭夫子。”
“请坐吧。”
如此也算打过照面。
虽不知郭夫子因何唤她过来,但见今日郭夫子面色亲和了些不似从前模样,心也稍稍落了地。
“傅姑娘来此已有多年,迄今还是独身?”
傅瑶一愣,稍思后轻轻嗯了声。
这算,什么个情况?
郭夫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傅姑娘想来也知晓如今的钱塘镇也仅有这一家书院肯纳平民百姓之子。姑娘在此两年我才允姑娘入院教书,姑娘可会怪罪老朽?”
傅瑶怕郭夫子乱想忙道:“夫子肯留我已是傅瑶之幸,从前书院的事傅瑶也曾有所耳闻,夫子顾虑自也在情理之中。”
年过半百的夫子虽然风骨尤在,体却是日渐消瘦,风一过境便是一阵咳嗽,傅瑶急急倒了茶水递上,待郭夫子缓过气来,心里一阵后怕。
“无妨。”郭夫子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从前也有女夫子来此,那时也是独身,我见她学有优教便允了其入书院,怎料其未过半载便已嫁人相夫教子,再是断不能留在书院里。”
“耽搁了日程误人子弟,这是万万取不得的。”
傅瑶心念一动,隐约察觉到了郭夫子语气的变化。
她的这点小表情自是没能逃过郭夫子的眼。
心里笑着她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事,但她这两年来的奔波研学确实是无可厚非。
若是今日能谈成,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让其正式留下授课。
“你既知晓我的顾虑,那我的要求,不知你能否一闻?”
经过前世半生浑浑噩噩不知终日如何的日子,傅瑶眼下只一心念着安宁,来时第一年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女子之身处世,又是孤身无倚,难免被人挤兑,直到她在一次偶然见着镇上苦学无门的孩童。
她想起了前世,她什么也不通,不懂诗书常被江珩指责遭遇京中贵女明嘲暗讽之际,江珩也只会叫她忍着,道她敏感多思。
似乎就是那一刻,傅瑶落了心要留在此地教书。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她自是不肯放过。
“夫子请说。”
“我要你应我,三年之内,不得成家。待书院学子乡试之后,男婚女配自由你心意。”
话一出口,郭夫子也有些懊恼。
傅瑶也已十九华年,再过三年只怕是除了做续弦后娘再难嫁出去。
郭夫子早早谋划好了后尘,若她应下便留她在书院做夫子,哪怕是日后难觅夫郎,只要她留在钱塘镇有心于此,书院也会留她一辈子。
反之则放其自由身,此后再不提及留她一事。
傅瑶沉了许久,在郭夫子探究的眼神里,笑若荼蘼绯艳,雪色面霞红,全然是喜的。
“好。”
*
郭夫子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年过半百的身子教书育人哪怕有心也常感有心无力。
傅瑶心思细察觉到了这点。
郭夫子与她而言,亦师亦友,傅瑶始终感念着郭夫子收容之恩,时常想着寻个日子拜访,但郭夫子因体弱已多日不曾前往书院。
这日下了学,傅瑶收拾妥帖,路过天香楼时顿住脚步。
天香楼里的桃花醉,是郭夫子最喜爱的酒酿,入口醇香,余味甘甜。
傅瑶掏出这些日里攒下的银钱。
不多不少刚好五两碎银。
而天香楼最便宜的酒酿也要一两银子,桃花酿更是三两一坛,傅瑶咬咬牙,还是走进了天香楼。
入了天香楼她才发现,今日的人似乎少了许多,往日里天香楼人满为患,光是自外面看着都能看出生意不错。
今日怎么人这般少?
想归想,傅瑶却并不挂心,点了一坛桃花酿,小二歉意叫她稍等,堂内桃花酿无了要另去酒库取。
左右不过半刻钟,傅瑶倒是等得起。
不知何时,天香楼忽然多了些花香粉腻,一闪而过,来钱塘这几年,她已经很有没有买过胭脂了。
但那刻在记忆深处抹不去的气息还是让她蹙眉,有一瞬间得熟悉勾起神思,傅瑶回眸。
事实证明,有些事真就不能是乱好奇,好奇心害死猫。
门口入来一行人,走在最前的男子面若雪霜风流半含眼尾,堆云做衣恰如月华折腰,诗一般的清贵。
虽然衣着冷清,可他面上却是在笑。身姿颀长通身贵气与此地格格不入。
傅瑶周身血液似霎时凝固,整个人止不住颤抖,一股钻心剜骨近乎麻木的痛让她几近僵在原地。
江珩?
他不是该在京都吗?
为什么会来钱塘?
自三年前一别,傅瑶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江珩,她是在江珩外出时告别的江府,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往何方。
按理来说,江珩应是毫无可能在此才是。
为何如今她又会在此见着江珩?
傅瑶心里不住告诉自己应当稳住,应当冷静,而此刻,肩膀被人猝不及防一拍,惊得她一个激灵蓦然转身。
被吓到的小二一脸不明所以,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姑…姑娘,你的酒好了。”
傅瑶心乱如麻,只想快些逃离这里。
付了钱要走,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里的动静还是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那凉而薄的视线时隔多年重新落到傅瑶身上,她炉内嗡了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耳畔却似有什么东西牵引雷霆。
那是上一世,江珩厌烦的视线。
每每想到这里,她还是会止不住颤抖。
难道她重活一世,费尽心思逃离想要改变上一世的遭遇最终还是只能徒劳无功?
忐忑不安从江珩身边路过,他似乎并没有认出她,全然就是看生人的目光瞧着她。
傅瑶松了口气,刚走了几步,就又有一道柔柔的女声传来,略带撒娇的语气明显。
说的什么,傅瑶已经听不清了。
直到走出一段稍远的距离,她方才停下,大口喘气仿佛这般就能拂去方才的一切不适。
傅瑶蓦地想起,柳玥的母族便在永嘉,距离钱塘并不远,若是江珩为柳玥而来,如此倒也说得通了。
想到这,傅瑶自嘲一笑。
前世她出嫁时没有双亲在场,没有三书六礼,有的仅是走过场似的婚堂,连喜烛都是临时买来的。
这一生没有了她的插足,他们想来已经订了婚事,兴许早已成了亲也说不准。
傅瑶没有回头去望,逃也似的离开。
这一世她只想为自己好好活着。
那些爱恨纠葛,她已经不想再插手了。
天香楼内,男子又稍稍等了一会,直到那粉衣少女款款而来,冷月覆面的容间方才生了些暖意。
“兄长,我瞧你方才一直在瞧外面,在看什么?”少女心事藏不住,满是好奇。
“没什么。”江珩眼睫半垂,看不出喜怒。
少女撇了撇嘴也就作罢,不再追问。小二领着二人上楼入雅间时江珩回首。
车水马龙,喧闹集市。
已经没有了那抹匆匆倩影。
江珩蹙着眉,他似乎记着那是江府从前收留的一个旁支,算来应当唤他一声表兄。
似乎是叫……
傅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