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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岁除 ...

  •   “岁除杯”首日,正逢新晴。江陵市残雪未褪,一地晶莹。

      杨惠子一早便赶到江陵棋院,一边拍摄快讯素材,一边帮着布置赛场。忙到九点,参赛棋手陆续入场,她终于得闲,揣着宝贝相机,歪在接待处的门边眯眼躲懒。

      室外冬寒凛然,会场内却暖意融融,空调热气蒸得人昏沉。杨惠子第八次小鸡啄米的瞬间,听到一个清和低缓的女声,如晨光映雪,她霎时清醒:

      “您好,请问您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杨惠子眨了眨眼,看来人。

      面前的女生裹一袭炭黑的长款棉服,面容瘦削素净,像瓷雕的小像一般缺乏血色,双颊上只有些许被晓风冻出的浅红。这是一张轮廓鲜明却欠缺表情的面孔,唯独一双狐狸眼狭长生动,亮得慑人。

      “我不是棋院的,”杨惠子忙掏出胸前的工作牌,“我是凌风体育的记者。”

      女生又问:“您知道在哪可以看到对阵名单吗?”

      “开幕仪式结束后才会公布抽签结果。”

      “岁除杯”虽是市级小赛,也有段位限制,业余4段以上才能参赛,来的都是些在各类赛事里千锤百炼的棋手,连只在体育板块跟了三年的杨惠子都对赛事流程了如指掌。

      不知怎么混进来一个新人。

      杨惠子忍不住问:“您是选手家长?”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眼前的女生太年轻了,二十五六的样子,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深棕色的长发简练地低扎在脑后,有些不驯顺的自然卷,使她看起来学生气十足。

      女生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从棉服身侧的大兜里掏出参赛证:“我是来参赛的。”

      杨惠子飞快地接话:“你的对手可都是些初高中小朋友哦。”

      参赛证上写着女生的名字:庭见秋。很特别的姓氏。

      庭见秋有些茫然,望向主席台边上:“那不是还有位老先生吗?”

      一个矮小敦实的老头,穿着过紧的暗赭色西装,捧一张手汗湿润的稿纸,在主席台边来回踱着小步,像一只焦虑的鼹鼠。

      杨惠子噗地乐了:“那是棋院的祁同贤祁院长,正在准备一会开幕式的致辞。”

      除了祁院长,和零星几个身着江陵棋院院服的工作人员,果然只剩下家长与满脸稚气的棋手,结对做着赛前准备。

      "还真是。"

      杨惠子见她脸色不好,从兜里掏出一条巧克力,凑身过去塞她手里,一双滚圆笑眼里是亮晶晶的善意,小声说:“比赛加油哦。”

      庭见秋眯眼一笑,道谢后离开。

      “岁除杯”开幕仪式后,紧接着就是第一场比赛。杨惠子捧着相机满场跑,再没时间补觉。等第一轮比赛结束,上午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杨惠子揉着酸痛的肩吱哇乱叫地从赛场出来,在赛场入口的接待处又见到了庭见秋。

      她就站在上午自己躲懒的位置,面带疲色却有了神采。像是天公在瓷娃娃上落了点睛一笔。

      “杨记者,谢谢你的巧克力。”

      杨惠子笑嘻嘻地凑上去:“什么杨记者,叫我惠子小惠惠惠……第一局战果怎样?”

      “中盘认输了。”庭见秋淡道。声音里,表情上,都觉察不出什么情绪。

      老实说,杨惠子也没想过她能赢。江陵棋院每年年初兴办“岁除杯”,以棋会友,来的都是各家棋院、棋室、道场举荐的翘楚,甚至有几个苦心孤诣的冲段少年。只把围棋当爱好的业余棋友,在这里占不到什么便宜。

      能输得体面,不哭着下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惠子一脸见惯棋场血腥厮杀,劝慰地:“下完了就别想了,饿了吧?附近有家好吃的小炒,我请客。”

      正午时分,窄小的陈妈小炒店里挤满了参赛的棋手、家长和教练,餐馆内热气腾腾,菜香浓郁,食客们却大都面色凝重,低声与同桌交流复盘。

      杨惠子牵着庭见秋,歪七扭八地穿过人群,终于在一张桌子的一角寻到了两个空位,熟练地招呼跑堂点餐。

      杨惠子对眼前的女生有一种无由来的亲近与好奇。可能是因为她在报导江陵市的围棋赛事的三年间,见过的同龄女性棋手屈指可数,即便有,也都是十几岁就成功定段的职业女棋手。

      她也学过围棋。她知道,围棋是一条窄道,对女性尤其如此。从启蒙到高阶,有无数筛选时刻,将不够有天赋或不够坚定的女性拒之门外。

      黑白子是公正的,从来不拒绝任何人,但世俗的观念不是。

      作为新闻工作者,她嗅到庭见秋身上特殊的气质。她很想问问庭见秋,她什么时候开始学棋,又是什么时候升到业余高段,为什么从来没有在棋场上见过她,又为什么突然来参加这次比赛。

      只是庭见秋话并不多,简单应了几句,就微低着脑袋,静静地对着桌上的菜出神。

      杨惠子知道,这是棋手在心里复盘,还是不要打扰为妙。

      又默默把那盘红烧河鲫鱼拉到自己面前。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恐怕吃鱼得卡喉咙。

      *
      两人将桌上的菜吃净,杨惠子送庭见秋回棋院休整。赛程一共三天,共九场,庭见秋下午还有两场恶仗,杨惠子却要去跑别的新闻了,最后一天再来。

      两人在棋院门口分开,正好接杨惠子的班的男同事到了,随口问了一句这是谁。

      杨惠子答:“她叫庭见秋,新面孔。”

      “庭见秋?”男同事吃惊道,“就是她啊,这么倒霉,第一局分到了丛遇英。”

      杨惠子倒吸一口凉气。

      丛遇英初段,年仅十五岁,半年前成功定段,定段后屡屡输棋,胜率大跌,祁院长就建议他回老家参加“岁除杯”。这种小规模的地方业余比赛,并不会提升丛遇英在职业棋手榜上的等级分,但能帮助丛遇英调整心态,找找感觉。

      职业棋手,即便是初段,也是绝对碾压一般业余棋手的存在。对上冲段少年,顶多是没有胜算。遇上职业棋手,在七十手之前,能不溃不成军,都堪称不易。

      杨惠子暗想,希望庭见秋剩下几场不要这么背了。

      *
      两天后的午后,杨惠子拎着大包小包又赶来江陵棋院。颁奖正好结束,她约了祁院长和几位教练、选手做采访。采了两场,杨惠子站起身来扭扭脖子,发现赛场角落里蹲着一棵炭黑色的蘑菇,长卷发披散在肩头,在会场灼眼的顶灯下,散发着淡金色的柔光。

      她立马认出来大蘑菇的真身,蹦蹦跳跳地凑到跟前,戳了戳她环抱膝头的手肘。

      庭见秋抬头,对她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

      “终于结束了,累坏了吧?下得怎么样?”

      庭见秋从宽大棉服里伸出两个指头:

      “输了两场……”

      杨惠子暗算:一日三局棋,输两场,至少还赢了一场。

      “赢了六场,轮空一场。”【注:在围棋比赛中,轮空判胜。】

      等等,什么?

      杨惠子有点磕巴:“那那那那你……”

      “多亏了我第一局遇到的那个丛什么的,九场全胜,我的小分还挺高的。”【注:小分,即对手分,在胜率相同的情况下,按照对手所获得的积分计算小分,小分越高,位次越前。】

      大蘑菇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耐脏棉服上沾上的灰,朝瞠目结舌的杨惠子露齿一笑,用食指和大拇指抵开棉服口袋,露出折成小方块的获奖证书和几张红色纸币:

      “拿了个三等奖。”

      “岁除杯”共设一名一等奖,两名二等奖和五名三等奖,分别有五千、两千、一千的奖金。

      杨惠子惊喜地睁大眼:“太厉害了!那我能采访你一下吗?拍张照片也行。”

      庭见秋摇头:“我的脸见不得人的。”

      可是她挺漂亮的啊。

      不是那种浓艳娇媚的美,而是工笔水墨似的简净自然,纤眉长目,直鼻高挺,有一种秋月般皎洁澄澈的气质。

      杨惠子有职业上的分寸感,知道采访不能强求,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庭见秋就说晚上还有兼职,要先离开。

      送走庭见秋,正好她的下一个采访对象,头奖获得者丛遇英给她发短信,说他在休息室里,准备好接受采访了。

      *
      丛遇英有着一切青春期少年的怪脾气,偏偏又天赋异禀,第二次定段就凯旋,风头无两,江陵棋院挂满他的海报与横幅,他更是心高气傲。如果不是祁院长的请求,他绝不会领完奖之后还留在棋院里接受采访。

      杨惠子一向知道丛遇英的脾气,不跟小孩计较,公事公办,问了几个最基础的问题。即便是这样,丛遇英还是答得很敷衍,抖着腿左顾右盼,一张生着粉刺的长脸写满不耐烦。

      杨惠子在心里暗道狗屁工作,天天受气,早晚辞职——

      “哎,师兄你来啦?”

      丛遇英突然发出了甜美无比的声音,脸上泛出乖巧的笑容,坐姿也陡然端正,歪着身子向杨惠子背后的人打招呼。

      杨惠子回头的瞬间,险些没拿住手上的录音笔。

      眼前的男人身量修长,身着挺阔的黑色风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白皙俊俏,双眼流眄含笑,眼下一颗黑痣更显风情。除去走动的时候,能看出他的肩颈因为长期伏案行棋有些僵硬,再挑不出半点错处。

      哪怕杨惠子不干体育记者这一行,也知道谢砚之九段的大名。

      谢砚之是华国第一位九段女棋手谢颖的独子。他十二岁定段之后,远赴朝国学棋深造,十七岁回国,签入老牌棋队京城华一,为华一效力八年,上个月刚解约。由于显赫的家世、出众的外貌和稳健控盘的行棋风格,谢砚之一向是媒体的宠儿,被目为新一代华国围棋的希望。

      七年前,当时的谢砚之五段刚满十八,在首尔“英华杯”的赛场上连胜四局,击碎朝国队主将金真敏的二十五局不败神话,率领华国队走上睽隔三年的国际领奖台之巅,一时血洗各大新闻媒体,全国各地涌现一批新开的棋院和受谢砚之鼓舞而学棋的青少年。

      这不是杨惠子第一次见到谢砚之。以前在别的场合远远地见过几眼,已经觉得惊为天人,如今同在一个小房间里,谢砚之就距离她一米远……

      还带着温和谦逊的微笑向她颔首打招呼了。

      杨惠子突然觉得体育记者这行她能干到退休。

      “听说你夺冠了,来恭喜你,顺便你妈妈没空来接你,托我接你回家。”

      他说话不疾不徐,低沉柔和。道上都说谢砚之九段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果然名不虚传,连接小朋友回家这种事都屈尊帮忙。

      “哎呀不用了师兄,我又不是小孩子,会自己坐公交车回去的。”

      丛遇英扭得像一条腊肠狗。

      杨惠子腹诽,没有什么比变声期的十五岁小男孩撒娇更可怕的事情了。

      谢砚之倒是很受用似的,笑着问:“这几天比赛,有遇上什么好玩的对手吗?不会一点挑战都没有吧?”

      “被院长骗来炸鱼塘来了。”说起比赛,丛遇英又难掩狂妄,“也就第一场一个没见过的阿姨有点意思,叫什么……”

      杨惠子丝滑地接话:“庭见秋。”

      转念一想,庭见秋和自己差不多大,眼前高自己一个头的小兔崽子竟然叫阿姨……

      谢砚之面上的笑意一僵,转向杨惠子:“庭见秋?”

      杨惠子刚一点头,谢砚之立马抽身冲出休息室。谢砚之棋如其人,处变不惊,八风不动,难得有如此急切的时候,丛遇英叫了声“师兄”,他头也没有回。

      奇怪,他俩认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岁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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