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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蝶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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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才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那天看到的景象。一个星期前我在四楼。四楼有个很适合把双手搭在上面的有一圈玻璃护栏的平台,每当我感到手心发烫的时候,就会来到这里,伸出双手,把它们贴在冰凉的栏杆上。透过微微发绿的玻璃,我看到一个人影“嗖”地飞了下来,又“扑通”地停下。我的手心开始变得黏糊糊的,在玻璃护栏上蹭出了一串令人牙根发酸的声音。后来我把手拿起来,它们闻着有一股苦涩的又有些让人反胃的化学试剂的味道。然后我就走了,后面有很多人开始围到地上,把那个飞下来的人包裹了起来。地上还有东西在闪,看起来像一只大得出奇的蝴蝶。就像我手心里那股难闻的味道一样,也许我必须要找一个专门的词汇才能描述那个蝴蝶的颜色,它看起来有点像钢铁在某些光下闪出的彩虹色,但又不完全是那种颜色。它并不会飞,只是在那个人的头上绝望地震颤着。
一个星期之后,我想起地上的那个人是我爸爸。我爸爸跳楼死了。他不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老师,不过人缘也不坏。我想很多人都被他这场举动吓坏了,不过我们的日常生活从未发生过任何改变。所有人都在班级里苦坐着,小声地讨论着我爸爸的死因,也没有很小声,是能让我听见的那种小声。声音说来说去,也没有说出一个被确定的结果,很多人向我走来,又很快改变了方向,转回那些激动地讨论着死因的学生群体去了。我在本子上画了一个蝴蝶。它的出现让我忍不住有些在意。没人与我讨论我爸爸,实际上我也对他一无所知。大家似乎都对这只怪异的蝴蝶不感兴趣。
上完课后,我也对它不感兴趣了。班级里的话题变成一些真人秀和年轻的歌手,我在文具店流行的产品里看到过他们的名字,但分不清他们的长相。对于活人来说,世界上仍然鲜活存在的东西远比死去的东西更有诱惑力。某些创作者也许死去了,但他们的作品和思想还是活跃的,像流水一样,流淌到哪个时代,就会带上哪个时代特殊的滋味。我该想想爸爸了,如果没有人思念他的话,他就不仅仅是一个死人,甚至是一个从没活过的人。他和妈妈的关系也不融洽,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这样死去很可怜。就连那只蝴蝶也死了。我还是觉得要把他们记在一起比较好。
不过再仔细一想,我也不敢确定那只蝴蝶活没活下来。也许,它并非跟着爸爸的生命一同存亡,也许它还会活在哪里,活在我们都想象不到的地方?如此这般,我还要像现在这样揣摩它的生活吗?又或者说,其实我根本没有能力理解它的存在或消失?毕竟我甚至不知道它的颜色,从概念上就不知道。人给颜色取名字的时候,竟然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我难以理解这样的事实,红色为什么叫红色,蓝色为什么叫蓝色?那么我该管那只蝴蝶的颜色叫什么?
其实我不应该想这么多蝴蝶的事。但是不去想它,也会有其他的事像沸水里的泡泡,一串一串地浮到我的脑袋里。我觉得我应该既不去想爸爸,也不去想蝴蝶,也不去想红色为什么叫红色。为了让自己能够停下,我提起笔来,在笔记本上写字,但最后写下来的只有爸爸的名字,剩下的就是一些没有形状的涂鸦。老师抽过我的本子,本来想说什么,看见爸爸的名字后,眼眶却红了,一言不发地把本子还给了我。
为了不去想红色,我不得不去想爸爸。他看起来像一个找不到答案的迷题。也许,再过几天,答案就会出来的,就像很多网络账号发出的故事一样,明天或者后天,它们会发出最终的答案。不过也有这样一种可能——它们也在等明天或后天的自己想出答案。而我的情况比它们还要差一点,但换个思路想又比它们好一点,因为我可能会把这个问题都忘掉。
02.
在妈妈的生活中,爸爸在与不在都没有区别。他们俩暂时没有名义上的离婚,为了抚养我,他们始终居住在一起。但大部分时刻,即便处在同一空间,我也要成为传递信息的使者,因为他们其实早就拿到了各自的离婚证。他们之前有对我说过谎话,说他们没有离婚,只是吵了一架。但我在翻找我的疫苗证时,看到过他们俩各自的离婚证,所以我戳破了他们的谎言,于是妈妈又改口说,他们又重新结婚了。这次我相信了,不过后来知道这是谎话的时候,我也已经没有戳破它的机会了。
妈妈和我都没去参加他的葬礼。妈妈也没有承担任何葬礼的工作,我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哪一天。妈妈那天关掉了所有的电子设备,把收起来的书全部拿了出来,对我说,“今天我们什么都不做,比赛看书好不好?”她有求于我的时候,声音就会非常柔和,似乎害怕吓坏我,而我的承受能力约等于母鸡。为了防止我的胡思乱想彻底占据所有的时间,她以前一向会把这些书锁起来,并且像对着山谷一样对我大声地说话。我很好奇这场比赛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于是挑了之前就很想看的小说,有《银河系漫游指南》,还有《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等到天黑的时候,我已经把两本书都看完了,妈妈还没看完她手中的那一本。我知道我自己已经赢了,于是站在她的身边,等她看完这一本,我再告诉她自己的结果。看到我两手空空,一言不发地站在她的身边,妈妈似乎有些惊讶,紧接着她开始表现出愤怒,一反常态地让我继续去看书,甚至用了之前不许我看书的声音。于是我继续看了下去,直到把《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也看完了。母亲也终于看完她手里的那本书,开始像传送带一样,一本本把书放在我的手里。我并没看完当天的最后一本书,在看书的时候,我就突然陷入了睡眠,直到醒来才察觉到自己已经睡着了。醒来之后,妈妈就又宣布了新的读书比赛。一本一本地看下去,终于有一天,妈妈重新打开了她的手机,然后像旋风一样,把那些我看过的书通通卷走,藏匿回了我所找不到的阴影之中,带我出了门。
天空明亮得让我恐慌。我的眼睛总是很疼,绿色的叶子都非常刺眼。妈妈则对这一切得心应手。她越过一条又一条马路,眼中除了我未曾察觉的目的地外别无所有。她从来都不怕车子的鸣笛声,我和爸爸出门的时候,他就和我一样怕得要死,总觉得车子会不符合物理规则,突然冲到我们的身上。妈妈努力地拉扯着我。她总是会在马路的中间骂我走得太慢,然后把我甩在原地,这样,怕她抛弃我的心情就会战胜怕被车撞的心情,成为我的双腿加速的燃料。我听着心脏噗噗的跳动声,两种恐惧像拳头的关节,紧紧挤压着我的太阳穴,然后我的眼睛就会渗出水来。我的身体和我的心总是在打架,“妈妈,你等等我!”
我想让妈妈等等我,妈妈想让我追上来。我拼命地跟上她,来到一个小山坡上。小山坡上长着孤零零的小房子,其他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从这里其实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小房子不是什么善良的东西,但我还是紧随着妈妈的脚步,藏起她不喜欢的恐惧,硬着头皮跟她走了进去。房子里黑乎乎的,仔细观察之后也是光秃秃的,一无所有。我觉得它更邪恶了,因为它既不让它的四周过得很好,也不让自己过得很好。但是它这样的性格,又让我觉得很像爸爸。
“哦,来了啊。”从黑洞洞的小房子深处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妈妈把我向后推了推,压低声音,与白大褂男人嘀嘀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她一定是想藏着什么秘密,我十分好奇,但又不敢去听,因为妈妈一定会很生气。比起生气,我更害怕她伤心,每当她大肆发火之后,一定会十分悲伤。妈妈发火,受伤的只是我;可妈妈伤心,受伤的是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会时常感觉无法呼吸,身体和心灵终于统一战线,开始同步折磨我。但白大褂男人似乎不在乎这些问题,谈话走了几个来回,他越过妈妈的肩膀,笑着对我说:“你妈妈想动你的脑子,你害怕吗?”
妈妈的表情变得难以形容。我的脑袋里没有那样的词汇,也无法创造出一个新的。我就着微弱的灯光,把视线看向房间最中间的桌子。上面停留着一大片蝴蝶,闪烁着我的人生中不存在的颜色。
“可以放进去,也可以换个新的,但是不能彻底摘掉。”白大褂不甚在意地拍打着装着蝴蝶的透明囚笼,“这东西毕竟会和脑额叶连着,除非人死了,否则就一直粘连在一起,要是全拿掉了,脑子会一直缺一块。而且能不能长成你想要的样子也很难说,手术前你可要先想清楚了。”
“我早就想好了。”妈妈那坚定又愤怒的声音莫名让我感到安心,哪怕她谈论的、要面临这些风险的人是我,“弄吧。我不想这孩子和她爸爸一样。”
白大褂“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他又随便地摆弄起那些蝴蝶,把它们在玻璃箱里晃来晃去。蝴蝶的翅膀撞到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它们的翅膀很坚硬,也很安静,不像爸爸的那只一刻不停地震颤。白大褂像是在挑选一只合适的牺牲品,越观察,他的动作就越轻柔,越温和,越带上一种怜悯,不过这一切也只是我坚信不疑的猜测。他终于选定了一只,虽然在我看来,它和其他的蝴蝶没什么不一样。白大褂捧着它,脸上带上一种无可否认的悲悯微笑,用袖口仔细擦了擦,递给了我的妈妈。妈妈像挑水果一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观察了一通,不是很满意,但也挑不出毛病一样地点点头,还给了对方。然后,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摆了一张手术用的床,一注意到我的视线,就自动地亮了起来。
“躺上去。”
我走过去,躺到它的身上。坚硬的蝴蝶安静地摆在我的头边。白大褂脱下衣服,露出里面的绿色上衣,所以他其实不是白大褂,而是绿上衣。我不是很想知道他的名字,于是转过头去。但他又叫我把头转过来,看着他的脸,然后在我的手臂上扎了一针。那一针有点疼,我看向脸旁的蝴蝶,终于还是问出了反复环绕在内心的疑问:“会疼吗?”
“现在不会的。”他拍拍我的手臂。数出第五个数字前,我失去了意识。
03.
当我醒来看到那个空荡荡的玻璃箱后,就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白大褂没有说谎,当时并不疼,而且醒来后也不疼。我摸摸我的前额,感受到一阵微弱的脉搏弹跳。小学时我抓过蝴蝶的翅膀,那两片薄薄的、撒着粉的翼膜也是这样在我的指尖鼓动,拼命渴望着挣脱那比它坚硬强壮了不知几倍的牢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人总是不由分说地把它们关在它们不想要的地方,况且,假如网兜和笼子有意识,它们或许也不喜欢容纳蝴蝶。蝴蝶在我的脑中扑腾了一下,只是一个瞬间。它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理解了它的意思,是想叫我离开手术床。我翻身下床,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与平常毫无区别。但蝴蝶又扑腾了一下,我的脑子里扇起一个小气泡。我抱住妈妈,将额头贴在她的胸膛。母亲温暖的体温很快让那只蝴蝶平静了下来,不和谐的气泡也消失地无影无踪。被妈妈抱着好舒服,我的脑子里只有这样的想法。突然,头顶传来湿润的感觉,紧接着妈妈推开了我,用手背蹭着自己的泪水。
“谢谢你,医生……这孩子真的不一样了……这,这芯片太神奇了……”
“啊哈。”医生摊了摊手,“现代人就是这样,百分之八十的毛病都是因为芯片。希望它能如你所想的发展吧。”
妈妈又哭又笑,重新把我搂在怀里。她上一次这么抱住我的时候,也是又哭又笑,我问她,这就是所谓的“哭笑不得”吗,她就立刻收起一切表情,把我推到了墙边。蝴蝶轻轻震动翅膀,提醒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不该去回忆那样的东西,而是应该照顾她的情绪。我笨拙地伸出手,轻柔地蹭去她脸上源源不断的泪水,对她说,妈妈,我爱你。这些行为终于让妈妈破涕为笑,把我搂得更紧。这么紧的怀抱,再也不会让我无法控制地联想起她推开我的那些时光。我们都大哭起来,不约而同地获得了毫无理由的幸福。
回家的路上,我大大方方地走在了妈妈的身边。汽车大声鸣笛时,蝴蝶就会用力扑翼,用柔和的振动掩盖突然的鸣笛声,这样我就不会受到惊吓从而僵在原地。我们母女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似乎周围一切可怕的、危险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妈妈很满意,我也很满意。我以前从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世界。
妈妈和蝴蝶为我创造了安全又美丽的世界。我喜欢阳光明媚的晴天,也喜欢雷电和暴雨,喜欢湿漉漉的泥土,也喜欢干燥的沙滩。除了妈妈,蝴蝶那轻柔的震动也会提醒我,不需要害怕未来,也不需要害怕外在,在它和妈妈的引领下,我走上的是绝对安全、稳定、光明的道路。那些我找不到的书被妈妈摆在了书架上。当有她的朋友或我的朋友来到家里时,这些她曾记恨过的,搅乱了我的脑子的闲书成了炫耀我的象征——“她学什么都很快的,写作业也是,早早就写完了。我也不会过多管她,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就让她想干嘛干嘛……就是怕她看这么多书,把眼睛看坏了。”
于是,在妈妈的话语中,蝴蝶也时不时提醒我保护自己的视力。即便是很感兴趣的故事,看到一定时间,我就会放下它,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的鸟,或是天边的云彩。我成了学校里为数不多没有戴上近视眼镜的孩子,这也让妈妈非常开心和自豪。我也越来越喜欢这样的我自己,也再不觉得慌张。
在这样幸福的生活里,我结束了初中的生活,参加中考,期待起未来的人生。走出考场时,有一个陌生人揪住了我,他依然穿着他那身白大褂,所以我回想起来,他是医生,把蝴蝶放进我的脑子里的白大褂,绿上衣先生。他捧起我的脸,仔细地检查着,又用一支手电筒照我的眼睛。妈妈很快赶来,把他赶开了,怒吼着:“你要干什么!别动我的女儿!”她前所未有的慌乱。我脑中的蝴蝶轻轻颤抖。
白大褂的情绪也不好。他愤恨地瞪了我一眼,又瞪了我的妈妈,垂下头,声音有些沮丧,也有点像哀求:“不是说过要经常来复诊的吗?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是没法保证的。这种芯片能改变大脑,大脑也能改变芯片呀。”
“她现在很好!”妈妈粗暴地把我挡在她的身后,“哪里都很好!我对她很满意!”
“但是……”白大褂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早就跟你说过要多来复诊的,你现在这个样子,问题严重起来可不关我事。”
我拉起妈妈的手,她再次把我甩开,那只手正忙着指向白大褂。他们激烈地争辩着,就像几年前一样。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它努力地发动着自己的支配权,将那危险的、动荡不安的、难以捉摸的世界阻隔在翅膀的震颤之外。蝴蝶的翅膀也能掀起飓风,它创造出一片狂乱的气流,把我置于风眼之中,笨拙地保护着我。我好像想起了爸爸,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突然像其他人的爸爸一样,翻过幼儿园的栅栏,塞给我一支冰淇淋。我思考的时候,大脑的运动也传给了蝴蝶,于是蝴蝶继续扇风,把这些记忆通通都吹走。风暴停歇的时候,我坐在一家烤肉店里,是妈妈答应过我,考完试之后带我来的地方。在她遵守诺言的时候,我却如同木偶一般一无所知,也未曾回报她哪怕一句话,这让我羞愧不已。而感受到我的痛苦的蝴蝶,正式的名称是前额叶植入式发育发展辅助芯片,再次遵循着它发明出来的初衷,依靠它的震动,把我的痛苦也割除了。如果麻木不是痛苦,那么它做得真的很完美。
妈妈端上来各式各样的肉食。即便是生肉,它们也闪着惹人胃口大开的光泽。一向对食物并不热情的妈妈也露出幸福的表情,妈妈,我爱你,蝴蝶,我爱你,可是,我真的觉得我应该去复诊看看。
每当我想张口,蝴蝶就把这一切消解。它和妈妈仍然勤勤恳恳地打造着万无一失的安全世界。在疑惑之中,我感到一阵诡异的失重感。软弱的心指引我继续选择躲在这里。我得相信妈妈,相信蝴蝶,毕竟总要有一个相信的东西。
04.
不出所料,市里的重点高中发来了录取通知。妈妈郑重其事地借来相机,让我举着它,拍下了纪念的照片。我倒是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因为一觉得开心,就会害怕未来的挫折,然后蝴蝶就在我的脑海里激烈地震荡起来。但即便如此,和现实毫无关联的问题还是此起彼伏地出现,蝴蝶就努力拍打着我的脑海,将这些无用的气泡一一戳破。后来我发现,什么都不想和什么都乱想其实是很相似的状态,大脑里都会微微鼓动,而身体动弹不得。妈妈带我去了海边旅游,我总是会躺在温暖的沙滩上一动不动。看到那片闪亮的大海,我的心才能逐渐平静下来,慢慢放下对问题的恐惧,对麻木的恐惧,对怀疑的恐惧。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的脑子里装的不是蝴蝶而是大海,也许我就不会感觉这么奇怪。这时蝴蝶也不作抗议,只是随着我的呼吸安静地停泊。海对我的吸引力简直如同黑魔法,我虽然只喜欢静静躺着,却依然忍不住离它越来越近。就在我即将触碰到海的最末端时,假期结束了。
从家里到新的学校,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身边只有妈妈,脑中只有自己,其他所有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所以不觉得三个小时的地铁是很漫长的距离。但妈妈不这么想,任何一个高中生都没办法接受把三个小时的时间放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妈妈开始收集租房广告,把它们铺的满屋子都是。而租到房子之前,我得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除了我以外,宿舍另外的五个人都是从小就开始体验集体生活的人。我跟着她们定下的规矩,学习在没有妈妈的时候该如何洗衣吃饭,又该怎么睡觉、怎么打扫卫生、怎么学习。在学习新事物时,蝴蝶如花岗岩般安静地沉在我的额头之下。半个月后,我算是彻底熟悉了其他人的做法,于是蝴蝶开始重新运作,自动地给我下发了第一个指令,那就是休息。它要求的休息很彻底,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我不能这么做。我正处在学习的新阶段,要用来考试的知识储备缓缓迈上新的台阶,它却要我并拢双腿躺下。但蝴蝶的翅膀也愈发强壮,它依赖着我的大脑,不受管束地长大了。每当我想去理解数学课本里那些新的公式,它就会自顾自地扇动起来,甚至会在我的全身游走,命令我停下。我的指尖开始颤抖,字迹在纸上胡乱地变形,最后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我并不困倦,可身体就像在做梦。它时常在我需要它的时候罢工,只听从蝴蝶的指令。这份帮助人类学习和独立生活的芯片,对我来说却成了可怕的电子寄生虫,把我的愿景肆意地销毁了。更糟糕的是,它总是对的,只有遵循它,我才能重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真实存在。一旦想反抗它,我的身体就自动和蝴蝶站在同一战线,自顾自地结成蛹。
有时我甚至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三个部分。蝴蝶也是我,其他的大脑,或者灵魂,也是我,身体也是我,可它们自行其道。亦或许它们都不是我,我是别的什么捉摸不透的东西,它们是拉动我的马、鱼和天鹅,因为本身的差异,向三个不同的方向用力,我根本无法动弹,只是被它们撕裂。而且这样的时间越来越长。等到高二下学期,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失去知觉了。我不是左撇子,左手对我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可我还是感到害怕。我跟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她也用我的想法宽慰了我,叫我在宿舍好好学习,不要惹怒同学,不要挑衅老师,不要随波逐流,不要开小差。可是这些事我都已经做过了。挂断电话后,我哇哇大哭起来,这次就连蝴蝶也开始责备我。我是废物,我什么也没做好,让大家很失望,让世界很失望。
蝴蝶告诉我,我应该反省,应该惩罚自己。于是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随着蝴蝶与愧疚,对着镜子里那个除了哭什么都不做的一无是处的丑陋女子扇了好几个耳光。右手和两边的脸蛋都火辣辣地疼,但左手依然毫无感觉。我讨厌它,讨厌它对此无动于衷。我拾起平时用来削涂卡铅笔的小刀,对着它实施了我想要的惩罚。一开始,还是不疼,只是有些发痒;等看到血流出来,我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尖锐的疼痛。我好像做得太过火了,身体用心跳的声音责备着我。我又开始放声大哭,我的身体,我的眼睛,一并控诉着我的残忍。等到眼泪停止的时候,那条伤口也终于结了痂,我从药店买了个大号的创口贴,把那条伤口遮住了。别人问起来,我就告诉他们是被钉子划破的口子。不管是遵循谎言还是真相,我似乎都应该打一针破伤风疫苗,但我什么也不想做。在这一段时间里,蝴蝶就像罢工了一样,再也没有告诉我一点点未来的计划,哪怕是午饭也不帮我做决定了。
没有妈妈,也没有蝴蝶了。左手的伤口安然无恙,它忠实地愈合着自己,哪怕无人在意。我有几个瞬间为自己没有因为破伤风而死而遗憾,又有更多的瞬间庆幸着自己依然活着,而更多的时间,我想要死,又想要激烈地活下去。换句话说,无法激烈地活着,我就只能激烈地死去,但又没有任何人或者蝴蝶替我做出合适的选择。于是最多的时候,我想要成为一片死寂,一块石头,一汪死水,或者什么都不想成为。我只想躺在床上,在不间断的呼吸中等待着,也许它有一天,也会突然忘了呼吸的方法,然后给我一个解脱,让蝴蝶挣脱出去,灵魂永得自由。
庄周梦蝶,谁是谁的梦尚未可知。如果我是蝴蝶做的梦,想必做梦的蝴蝶,要比我痛苦得多了。它无法从我这样的噩梦里醒过来吗?也许它被打湿了翅膀,或者被人踩了一脚。其实我并不在乎它的命运,我只是自己感觉很不舒服,想要获得更好的感觉而已,但即便我的心如此冷漠,还是不禁流下泪来,不为什么人,不为什么蝴蝶,也不为我自己。
在泪水中,沉默了很久的蝴蝶试探着问我:要不然,你放我离开吧?
05.
妈妈愤怒地来到学校。她对着学校的老师怒吼,又对着我怒吼:“谁让你做这种傻事的!你数学不及格,我说过你什么吗!你上课不听课,经常迟到,我骂过你吗,打过你吗!我要求你什么了,你竟然连活都活不下去?”她之后的辱骂,和我所能想到的也几乎是完全一致。她原本一个人生活得很舒适,还交了男朋友,现在又要来忍受我的折磨,想必她相当恨我。想到我再次打破了她的幸福,我的内心就生出一股蝴蝶也无法驱离的悲痛。我是十分爱她的,可妈妈所接收到的只有痛苦。我和我自己有隔阂,和妈妈也有隔阂。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它,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放出蝴蝶,让我们都归于自由。
“也许……手术失败了。”在妈妈喘气的背景声中,我喃喃自语。不知道她当时为了准备这个手术,是不是花了很多钱,听完这话,妈妈又跳起来,扯起我的衣领:“什么!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是我做错了!你有什么资格,什么身份来抱怨我啊!我拼了命地治你脑子里那块东西,芯片也给你换了,你读书想要什么要什么,我也没求你回报过我吧!现在你倒是埋怨上我了!”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蝴蝶挣扎着,把我的大脑搅成一团黏糊糊的烂肉泥。我好害怕我的脑子真的烂掉了,而那只电子蝴蝶正像一只真正的蝴蝶一样,用卷曲细长的口器吮吸着它赖以生存的器官。我无法面对妈妈的指责,因为她说的不错,可我也是对的。她禁止我别开头,哭喊着让我面对她,让我说实话,让我承认自己恨她,讨厌她,不爱她。我学会了对很多人说谎,但对妈妈,我做不到,更何况是会让她伤心欲绝的谎言。也许我只是需要简单地打开窗户,让我的灵魂和母亲的灵魂贴在一起,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日复一日地陷入没有意义的争吵。
在一通大闹后,妈妈把我领回了家。租房广告不见了,屋子里多了几个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家具。妈妈大方地承认,是她的男朋友买给她的。我抚摸着这些替换了旧物的新家具,心里没有任何感觉。客观的说,它们很漂亮;但主观来看,我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情绪并不是处在两者之间,而是完全不存在。就连这些家具也好像不存在一样。我太适应它们摆放的位置,白天经过时也会撞上去,手肘和膝盖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上下楼梯时,我也总是莫名其妙地跌倒,如同被笨拙的学徒操作的提线木偶。我的身体也许是我的木偶,我越来越无法控制它了。蝴蝶始终沉默着,我猜,我的身体如此叛逆,说不定是因为,蝴蝶就是操控木偶的线,现在它断掉了我和身体之间的联系。
我想求妈妈带我去看看医生。我长成了死去的爸爸,又没有彻底长成,因为早就被不合适的蝴蝶笼子关住了。可只有在这时,蝴蝶会艰难地运作起来,让我停止这样的想法。是啊,妈妈会误以为我不爱她的。我不想伤害她。
我决定自己修一修我的脑袋和我的蝴蝶。手术刀片快要送进眼睛里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她大惊失色,夺下我手中的工具,倒在地上,放肆地大哭了起来。我拼命向她解释,是蝴蝶,为了蝴蝶,为了我自己。她终于不再伤心,只是愤怒,把我推到床上,一边抽打我,一边质问我为什么总想把错推到蝴蝶上。
“蝴蝶!蝴蝶!你也开始用这个做借口了!我发现了,根本就不是蝴蝶的问题!那么多人都做了芯片手术,为什么你就比别人差!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她的手在我的身体上倾泻怒火,她的嘴在空中倾泻怨恨:“是你自己不聪明,不听话,关蝴蝶什么事!原来,你和你爸那么像,根本就不是蝴蝶的问题,你们两个本来就如出一格的恶心!早知道会是这样,我根本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要是没有芯片,你连筷子都握不住,苍天啊,我为什么要和那样的男人生下这样的女儿!”
然后,她甚至不顾脸上的泪痕,自顾自地把我揪了起来。和第一次相比,这次的我,内心毫无恐惧和慌乱,甚至感觉有些好玩。一路上,我感觉自己好像在看幽默哑剧,上面播放着两个着急赶路的演员,正夸张地表演着急匆匆横穿马路的画面。来到诊所时我依然脸带笑意,白大褂看着我的表情,短促地叫了一声。
“早说过要多来复诊的,这些芯片副作用很大!”
“不是来复诊的。”妈妈挥开白大褂想要触碰我的手臂,斩钉截铁地说,“给我脑子里也加上蝴蝶吧。”
“您别开玩笑了!”白大褂跺了跺脚,“我就跟您实话讲吧——这个年代,大人孩子脑子里都有,只是您还不知道罢了!现在,要紧的是孩子,这芯片到底还是长成她原先的配型了,又因为曾经的手术,或多或少会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反应,最好早点干预……”
“蝴蝶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她本来的那个脑子!”妈妈打断了白大褂的话,“要不然,大家脑子里都有芯片,为什么我就没事啊!”
白大褂沉默了。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衫。看着妈妈的眼睛,他坚定地说道:“总之,我现在也不会再做这个手术了,除非您要让您的孩子再换芯片。”
“不用了,妈妈。”看着妈妈似哭似笑的脸,我主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只是想再挣笔钱罢了,我不用了。”
妈妈松了口气,带着我逃出了诊所。
06.
三十年前,前额叶植入式发育发展辅助芯片还是人类历史上一项最伟大的发明。实验结果普遍证实,植入这些芯片的学龄前儿童,能比未经植入过的同龄人更活泼好动,精力充沛,热爱学习,善于观察和思考。紧接着,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有百分之三十的儿童都被植入了芯片,成为了备受瞩目的超级人类。然而,随着他们的年龄日益增长,芯片的巨大副作用也显现出来,被植入过芯片的人,他们的才能无一例外地衰弱了下去,最后甚至变成了疯子、骗子、赌徒、流浪汉。可即便如此,仍然有一部分人在芯片的辅助功能和家庭的支持下获得了相当亮眼的成绩,于是,依然有各种各样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给自己和孩子安装了芯片。而社会虽然从未赞扬过这些东西,却也在无形之中,借助着某些力量宣传着芯片,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哪怕顶着那些不可预料的副作用,也要安上这些芯片吧。
我想起一些事,离现在还算近吧,总之,没有脑子里第一次装上蝴蝶的时间那么久远。我和妈妈一起去拍了检查大脑的片子。在那几片深蓝浅灰的胶片里,我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我们的蝴蝶,妈妈的蝴蝶,和我的又不一样。不只是不一样,它们俩简直长得天差地别,发光的花纹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明明颅骨看起来都很相似,脑的部分看起来差别也不大呀。我难以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而蝴蝶也不合时宜地骚动着,挠得我从身到心都感觉发痒,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听了我的笑声,妈妈大概是很害怕,又很不知所措吧,可惜我已经搞不懂她的表情了。
我又想起一些事,和爸爸有关。这些事就显得很遥远了。他只是因为去世了,所以才在我的心中显得很弱小,其实他在世的时候,也是一个混蛋。我和妈妈出门去找邻居的时候,他本来答应我们会待在家里看家和做饭,可等我们回来,他就已经不在了。幸好妈妈一向信不过他,自己带了钥匙,否则我们要等到天黑,才会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而且电话的内容是他迷路了,希望我们能来找他。一旦知道这都是蝴蝶的副作用,我就没法对他产生更多的怨恨,不管是在谁的身上,蝴蝶的控制能力都比我们自己的表意识强大好多倍。不过放到我的身上,我就不能这样原谅我自己了,大概是因为不想承认自己很弱小,又离不开蝴蝶的操控。
我还想起一件事。其实到前一个月之前,我都还在大学读书。我没有敢放弃高考,这是我反抗蝴蝶的副作用时唯一成功的事。但上了大学之后,我又失去了这样的能力。我来到了更大的城市,城市里的每一个东西都在和蝴蝶激烈地共鸣,也许是因为它们材质相似。总之,我每天都不得不忍受更多的震动,为了妈妈,我又不能做和爸爸一样的事。而当我把这件事说给了之前的男朋友后,他却表现出了一种疑惑和不理解的态度。他从未听说过芯片之类的新闻,也对此没有一点感觉。在搜索了相应的新闻后,他得出结论,这东西也许存在,但也并不存在于我的脑中,因为我看起来和他没什么不同。我每天都觉得自己的头像一颗蛹,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到底该使用什么心情来应对这样的情况。我尝试着让他理解我脑海中的震动,把我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他还是没感受到我的蝴蝶,我却听到了他脑海里波涛拍岸的声音。原来真的有人的脑子里不是蝴蝶,而是大海啊。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有些值得反复地讲,有些则连开口一次都没意义。它们都化成了翩翩的蝴蝶,随着脑内的频率,在我的每一寸角落震颤着。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隐约会觉得自己并不存在,我骗过了自己,到达了我想要前往的境界。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终于统一了,它们不再争吵“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二者都停留在永恒的瞬间,在蝴蝶的一次次振翅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我猜,也许我也会成为芯片副作用受害者中的一份子,又或许不会,其实除了妈妈,现在也没什么人在乎我。我也不在乎其他人了,我有我自己的梦。
蝴蝶活在我的梦里,梦中的我成了蝴蝶,然后我们都未曾醒来。请短暂地允许我享受这样的虚无吧,不知道有多少“蝴蝶脑”的人,也渴望着这样的梦,亦或是也陷入这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