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方影的事最后不知道是方醒还是方文禹出面了,最后学校轻拿轻放,让两个人给彼此道了个歉就揭过了。
加上正值期末前夕,吃瓜的众人吃不上热乎的瓜,心思也都纷纷收敛到期末复习上。
这两周众人忙得晕头转向,试卷不要钱似的一捧一捧地发下来,只要半天没收拾,桌面上就能摞起雪白的一叠。
明明这么忙的时候,方醒却好像更悠闲了。前段时间待教室里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时间一到又混迹去网吧娱乐厅,除了教室以外的任何地方。
像个拴不住链子的鸟儿,哪怕这个链子是名声在外的明礼中学。
易秋时不时侧身看过来两眼,眼神幽怨。
“为什么人和人差别就那么大呢?”他又重复了遍常年挂在嘴边的话。
应折就比唐钟钰会安慰人多了:“换个角度想想,至少你家里和睦,没有太多糟心事。”
“这倒是。”易秋明显被安慰到了,“方醒爸妈又是离婚又是闹出私生子的,快乐还是有代价的。”
但是方醒潇洒归潇洒,唐钟钰也没觉得他有多乐在其中。
时不时他回教室露个面,眼神也没有多少兴致,身上还裹着层烟草味。
“你抽烟了?”有次唐钟钰问。
方醒动作一顿,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很明显吗?”
唐钟钰忙着写作业,抽空点了点头:“抽烟的人身上都有这个味道,我爸也有;和蹭上的二手烟味道不一样。”
就算散了大半,还是很浓很呛。
方醒犹豫了下,脱下了烟味最重的外套。
后来方醒再过来教室,唐钟钰就没闻到过烟味了,总是一股清清爽爽的沐浴露味,在深冬也飘出点柠檬清香来。
*
明礼中学一贯是期末考试考完第五天,全科成绩排名都能放榜,接着再连续上完两周课,才挨着大年三十的日子放寒假。
各科老师们握鼠标的手都要抡出火星,学科办公室连着亮了几个晚上,终于赶在放周末前批完卷子登好成绩。
“中午就回家了,成绩到底什么时候出?”
周六上午,班级里所有人都根本坐不住,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教室门,恨不得脖子再长点钻进办公室去。
当然,除了方醒,他的周末和别人不一样,从来都不会在这个上午来学校。
“我赌成绩周一才出来。”万询之神情凝重。
“可老师们昨天晚上就改好了!现在办公室人都没剩几个了,成绩应该已经都出来了。”有人嚷嚷。
“说不定是老师们想放咱们一马,谁要拿着成绩回家啊。”万询之双手合十,低声默念,“别出别出别出......”
赵瑞秋刚一进门,就看见全班齐刷刷地直起身子,目光炯炯,像群嗷嗷待哺的大白鹅。
他摆了摆手:“周一再出成绩!”
“唉——”全班嘘声一片,只有万询之快乐地比了“胜利”的手势。
“万询之,”赵瑞秋眼尖地逮到,“你别得意,我知道你的成绩,要不要我现在说出来?”
“别别别别,老师您放过我。”
听说成绩出不来时,唐钟钰略有点失落地垂下眼睛。
因为他这周要回家来着,他爸妈这次周末也没事。
还因为他感觉自己这次考得不错。
应折有所感地回了回头。
半晌,在赵瑞秋拖长了调子的念书声里,唐钟钰的桌角上悄悄被应折递来个纸团。
唐钟钰展开一看,是应折略带点潦草的字迹:
“待会自习课想不想溜去办公室看成绩?”
自习课是周六上午的最后一节,一般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早就走光了。
唐钟钰可耻地心动了。
他写下一个“好”字,又把纸团粗糙地揉了回去,碰了碰应折的胳膊。
*
“这样应该没问题吧?”唐钟钰手里攥着本笔记本,看着应折轻手轻脚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没事,”应折扬了扬手里的试卷,“要是中途有老师回来,我们就说想找王晋康问数学竞赛题,在办公室等他回来。”
毕竟竞赛老师,这会没走加班还是合理的。
虽然应折早上早看见王晋康骑着小电驴走了。
等唐钟钰也钻进门,应折又轻手合上。
他拉住走错方向的唐钟钰的胳膊:“这边。”
这种大考成绩单,老师们往往会打印了好几份放在角落的空办公桌上,应折是学委,轻车熟路地把唐钟钰带到这张桌子前。
他眼尖地看见桌角的一摞纸,封面写着“各班成绩”。
“这里。”应折眼睛一亮,两人就在角落里翻找起来。
唐钟钰从中抽出属于2班的一小叠,细细地从下往上扫。
应折也凑过来。
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到唐钟钰的成绩的。
班级第14,年级第40。
唐钟钰心下一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和上一次惨淡的期中考比起来,几乎是“飞升”。
“恭喜。”应折嘴角一弯。
唐钟钰还处于兴奋的余劲之中,嘴角止不住地翘起:“谢谢。”
他笑容明亮,一扫过去脸上似有若无的阴霾,整个人气质都为之一振。
眼睛比笑容更亮,乌黑的睫羽与深棕的瞳孔生在白皙的肤色上,像是墨色点在素宣上,看得应折一呆。
应折才意识到他们俩挨得太近,忙慌张地走退了两步,不知道是不是动作间岔了气,心跳都快了几拍。
*
唐钟钰这下知道“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滋味了。
明礼中学在市中心,距离唐钟钰家有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加上半个多小时的公交的车程,再加上地铁线刚好经过长平市大部分的繁华市区,唐钟钰大部分时间都找不到座位,只能站着熬到家里。
但此时这趟毫无新意、冗长乏味的回家之旅坐起来也分外愉悦,唐钟钰一如既往地抢不到座位,心情却像是小时候第一次一个人坐上地铁似的,紧张又兴奋,呼吸着一车厢人聚集起来的沉闷空气,似乎也多了别的滋味。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他脚步轻快地坐上嘎吱嘎吱缓缓开来的城郊公交,车厢里的扶手磕磕盼盼地掉了漆,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林立渐渐矮下去,多了缠成一团的凌乱电线和电线杆上五颜六色贴满的小广告。
唐钟钰两个台阶并作一级跳下车,书包在他背上装出“砰”的轻响。
他没收住冲势,索性就着势头跑起来。
唐钟钰腿长手长,灵活地避开了路边的臭水沟子和泡发的垃圾袋,路过李叔面馆的时候李叔正好往外倒水,招呼了一声:“小钰回来啦!”
“回来了!”唐钟钰招了招手,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
“精神头不错。”李叔望着唐钟钰跑远的背影乐呵道。
唐钟钰一口气冲上三楼,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喘得直不起腰,肺像是拉坏的风箱呼哧呼哧的。
“太久没运动了。”唐钟钰边喘边嘀咕,摸出钥匙开了房门。
家里倒还是老样子,有些灰旧的沙发套平整地套在沙发上,每丝褶皱都被人细致地撑平;玄机上遥控器和纸抽严丝合缝地对齐在桌角。
只是玄关处的花早就枯死了,台面上落了层灰。
整齐归整齐,就是少了点人气,像是很少有人回来住似的。
唐钟钰困惑地放下书包,把枯死的花摘了扔进垃圾桶里,又找了块抹布擦了擦玄关的灰。
干完这些事后,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展开,平放到了玄关上,赫然是2班的期末成绩单。
办公室里打了很多份,唐钟钰偷偷拿了一张走。
唐钟钰看了眼客厅的闹钟,才下午四点,唐忠和程玉周六下班有早有晚,但除了以前专门加班不回家,最迟六点也能回来了。
他拎起沙发上的书包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心里还在想着自己在班里排上14的成绩。
唐钟钰没关紧卧室门,小心地留了条不大不小的缝。
应该要谢谢方醒吧?
要不是方醒,他被狗啃过的语文英语还不知道哪天能开窍。
唐钟钰在笔袋里拿出一支笔,在白纸上随意涂鸦了几个圈。
但是能送方醒什么?
总不能像上次生日那样,送个棒棒糖敷衍了事。
唐钟钰胡思乱想着,耳边却听见隔壁的邻居传来点动静。
这里的老房子大都隔音不好,“隔墙有耳”是常见的事;唐钟钰以前就经常能听见方影和他妈妈说话,内容模模糊糊,欢声笑语倒是真切的。
但是——
方影不是被认回方家了吗?
难道他妈妈还住在这?
但那点动静只响了一瞬间,稍后又死寂地安静下来。
唐钟钰按捺了下自己多余的好奇心,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作业上。
太阳渐渐西斜,唐钟钰饿了,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清汤挂面,又在锅里留了点,想着程玉跟唐忠下班了说不定正好可以吃上两口。
可是一直到家家户户都亮了灯,两人都没有回来。
今天还要加班吗?
唐钟钰掀开锅盖,面早就坨成一大团,筷子都搅不开。
他叹了口气,把面倒进空碗里放进了冰箱冷藏室。
明天热热说不定还能吃。
程玉和唐忠是同一时间到家的。
他们俩大概是在楼下碰到的,人还没到家说话的声音先遥遥地传进家门,沙发上的唐钟钰把竞赛书一把放下,人蹭得站起身,飞快走向门边要开门。
走到一半唐钟钰听见唐忠斯文的声音传来:“周末了,你怎么还这么晚回家?”
“最近要评职称,可不得忙点。”程玉说话跟她行事作风一样,嘴皮子利索语速飞快,“你不也是吗?”
“......这样不好,”唐忠沉默了一瞬,“家里成天没有人。”
“怎么,你还指望我当个家庭主妇?”程玉每次说到这种话题就不自觉带上□□味,“你怎么不打算自己当个家庭主夫呢?”
唐钟钰的动作顿住,尴尬地停在玄关边上。
门“咔啦”一声拧开了,程玉看见玄关边站着的唐钟钰,说话猛地停住。
“小钰?”唐忠拧了拧眉头,眉宇间是加班后的疲惫,法令纹都重了几分,“你怎么回来了?”
“对,这周我回家,”唐钟钰下意识解释道,“我之前和你们说过。”
“啊......”唐忠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想起这件事。
“还有,我......”唐钟钰手伸向玄关的台子上放好的成绩单,却被程玉打断了。
“小钰,你先回房间写作业,我和你爸爸商量点事。”程玉努力压下不耐,挤出点温和的神情道。
唐钟钰伸出的手停住,垂在了身侧,他应了一声“好”,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
月明星稀。
唐钟钰身子靠在门上,盯着窗外漆黑的树影,耳边清晰地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
程玉好像坐到了沙发上,两人都沉默了一阵,然后程玉开口软声道:“老忠,我们以前说好了的,我不可能当家庭主妇的。”
唐忠说:“可是现在我这么忙,你也这么忙,小钰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谁来照顾他呢?”
程玉又沉默了。
“是,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事业要追求,但是结婚成家,两个人都要做出一点牺牲的,不然怎么有‘家’呢?”
程玉不沉默了:“那么请问,你做出的牺牲是什么?”
程玉是物理老师,她整个人就和她所熟悉的物理公式一样,简洁、直接,又犀利。
“......你不要咄咄逼人。”唐忠说。
“我咄咄逼人?”程玉猛地提高了声量,“我们要不要算一下?十八年前我在评初级教师,你急着要个孩子,非哄着我说生孩子不会耽误什么。”
“结果呢?那年我一边怀孕、一边备课,晚上孕吐得昏天暗地,最后职称却评给了那个远不如我的老师!”
“他和我同期毕业进的学校,就从那时候起,我获奖晋升永远慢他一步。”程玉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是控诉,“凭什么啊?就凭他是个男的不会怀孕?”
“我问你,你现在还想我再牺牲什么?”
话音落下,房子里一片死寂。
房门后的唐钟钰闭了闭眼睛。
*
第二天一大早,程玉和唐忠又都不在家里。
唐钟钰起床、吃完早饭,回头看见玄关上的成绩单还静静地躺在昨天的位置,连折痕都没有变化。
玄关上的花瓶照旧是空的。
唐钟钰下楼倒了趟垃圾,回来的时候路过401,发现房门虚虚掩着一道。
突然间401里传来“砰”的一声重响,像是重物砸在墙的声音。
唐钟钰吓了一跳,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呜咽:“......妈。”
“你快回去!回方家去!”一个尖锐的女声喊着,“来这里干什么!”
“妈,我不想待在方家了。”说话的人鼻音浓重,像刚哭过一场。
这时一阵风吹来,401的门“嘎吱”一声,被吹开更大的门缝,足够唐钟钰看见站着的方影,和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今天是周日,方影还穿着明礼中学的校服,背着崭新的书包,只是那书包又大又笨重,沉沉地压弯了他单薄的背,额角还挂着刚结好的新红的痂,松松地盖在半长不长的额发下。
陈芳韵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站着、又低着头,仿佛挨训似的抹了一把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上前抱住:“孩子啊,你受苦了......”
到这唐钟钰就没听下去了。
他回到家,门关上都隔绝不住方影和陈芳韵母子痛哭的声音,呜呜咽咽地拉长成线。
唐钟钰看着空荡荡的家里,想起昨天枯掉的花、玄关的灰和坨掉的面,眼睛又看见台子上安静地放着的成绩单。
程玉和唐忠昨晚吵得那么大声,谁都没拿起这张纸看一眼。
唐钟钰静立半晌,突然猛地夺过了成绩单,揉成一团远远地丢了。
他慢慢地蹲坐在了地上,单手摘掉了眼镜,手背死死地掩在眼睛上,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