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蓝一3 ...
-
“同学,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
左蓝一熟悉这个莫名搭讪的声音,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说过话。
“韩老师,我刚给学哥送资料呢,这就回去。”左蓝一用拇指示意了一下,打了个哈哈。“老师,外面天气不好,这雨估计还得下一阵儿,您要不还是趁这会儿雨小,早点回去吧!”
“嗯?”韩川表现出犹豫之情。他本不是特意来一号楼找谁的,只是经过四楼时恰好遇见一个人,恰好又是左蓝一,便有种上前搭话的冲动,至于别的,他的确没仔细想过。
“没事,我不着急。”他搪塞道。
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呢?这孩子的气场好奇怪…为什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和那人…
“伞给你,一会有人来接我。”
“……”
左蓝一很想说“不用”,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还是先于私心一步,“老师,要不我陪您待会儿吧,反正还没到查晚休的时间,一会我送您下去。”
韩川微笑点头,将怀中抱着的书放在窗台上,左蓝一眼睛的余光瞟到书名,是一本十几年前出版的《图说天下·元》,左蓝一以前看到过这本书,轩佑从图书馆借回来的。
“…感觉这门课怎么样?一直都是按照我的思路来讲,也没有问过你们的想法。”韩川轻声问。
左蓝一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听过这门课,韩川问出这个问题时,他本能地说,“我们认为的历史多是以统治者的草创为主线讲起,二十四史也不过帝王家事,翻来覆去最出名的也就那么几个,您的课打开了另一种思路,讲明史,就从元朝末年群雄割据说起,连历史系的同学都反映说这门课选的太值了。”
这番说辞可谓是一气呵成,连犹豫都不带有的。试问谁不喜欢听好话?只要把变变词儿,完全可以直接输出。
“哈哈…从元末讲起,”韩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的笑容温暖宜人,如同一簇烛火,照亮了整条走廊。
“我想讲的就是大背景下的这些…小人物,”在说到“小人物”三个字时,左蓝一能明显感受到韩川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并不想用“小人物”三个字,只是苦于找不到替代词。
“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它的内容是极其有限的,能涵盖到的也只有那些缔造历史的人,”韩川说,“一个绵延数百载的朝代,真正能为世人铭记的也不过百余人。”
“是啊,再加上后世的篡改涂抹,想知道历史人物的真实故事就更难了。”左蓝一顺着他的话说。
“你很喜欢历史?”
“哈哈哈对,我高中就想学历史来着,可惜分数够不上,唉,”左蓝一话锋一转,道,“不过来了咱们学校,能在选修课上当一回历史系的学生,也算是圆梦了。”
无懈可击的回答。这种说话方式韩川从来都不喜欢。
与左蓝一的对话让他想起六百多年轻曾认识的一个人:陆书鹤。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最开始的记忆已经腐烂发臭,翻开看时,页页都散发着霉味儿,或许只有在雨落地的时候,方可勉强记起一二。
在皇帝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曾化名江枫,跟随“叔父”刘维在秦岭避难。
江边的枫,江上的风,以及风中的树。
那时的韩川还是秦岭深山里没有名字的放牛娃,江枫也给他取了名字:川潼。
他是大秦岭中人,潼川从秦岭发源。
川潼很喜欢这个名字,无论哪方面。
当时年纪相仿的还有三个孩子,刘维的女儿刘素莹,员外家的次子陆书鹤,以及樵夫之女月落。
月亮落下以后,太阳就该升起来了。
她的名字也是江枫取的,穷苦人家的孩子通常只有姓,没有名。江枫也是正在识字念书的小孩儿,为了让他看起来更像普通农民家的孩子,江枫的母亲每天早上会催促他出去挖菜、放牛,只有在闲暇时候才会教他读书认字,而江枫也会偷偷把学过的东西传授给他们。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枫桥夜泊》是江枫教给他的第一首诗,也是他背得最熟的一首。
傍晚时分,五个孩子坐在山崖之上上,眺望远处群山连绵。他们背靠落日余晖,金灿灿的光勾勒出他们的轮廓,红日逐渐落下的时候,他们的背影在斜阳下变得越来越长,他们无忧无虑,他们将彼此写进对未来的畅想当中,在这些孩子的心里,这样的日子会很长…很长…
这是韩川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那个时候,陆书鹤当属他们中出身最好的,同样,陆书鹤也是五个人里最为沉稳的那个。
韩川已经不太能回忆起陆书鹤的性格了,亦或者陆书鹤一直都在隐藏自己真实的一面,和谁都没有真正交过心。孩提时候,每当他们一起玩闹或是坐下聊天时,陆书鹤总是众人里最随和的,很少发表观点,从未与谁争吵。
成年以后,陆书鹤更是把话说的滴水不漏,在任何场合都能混的风生水起,游刃有余。
而这个人,韩川从来都觉得,他是压垮江枫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在陆书鹤心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们之间永远有一道坎儿,把一条路分成了天上和地下,哪怕命运让他们相遇,他也要想方设法地离开,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韩川觉得,陆书鹤从一开始就没拿江枫他们当做朋友。
如果说韩川此生无悔遇见江枫,那么陆书鹤——只恨相识一场,以后再也不要遇见了吧。
左蓝一看到韩川有些出神,“韩老师,这会儿雨小一些了,对了,司机几点来接您啊?”
其实司机什么的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叫这小子拾进心里了。
“你不用管我,还不到点,早些回去吧,晚了不安全。”
韩川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刚才会沉湎于那么些陈年旧事,很早之前杨桃就劝慰过他,人一定要往前看,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把自己停在过去总归是种折磨。他非常尽力地去做了,他想做到忘记除江枫以外的所有人和事,可那些挥之不去的都是他和江枫一起经历过的啊!如果连它们都忘掉,那他和江枫之间还能留下点儿什么呢?
……
“上神,我想请教一件事情,如何才能感知到人类的感情?”
听雨轩里,茶香袅袅。魏凌霄站在窗边听雨多时,他想看看韩川今晚还会不会过来。内间里依旧是主客二人,只不过坐在客座上的换成了另一位旧友。
魏凌霄依稀记得他,他不常来,上次来的时候也才刚化了人形,他和韩川属于两种极端,韩川骨子里是多愁善感的,无论换上什么身份,都改不了优柔寡断的脾性。
而内间这个人…
只恨雨声嘈杂,魏凌霄基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哦?人类的情感?”杨桃抿嘴笑道,“莫非月老看你孤独数百载,破例给你牵了条红线?”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表情十分懊恼,“我能感知到他好像…喜欢…我,但是确定不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份喜欢。”
“你不妨想想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呢?”
……
做了…什么?
冥想之际,陈九歌的头顶上显现出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他兀自思索着,并没有意识到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此刻填满他内心的恐怕只有他对杨桃说起的那个人了。
“噗哈哈哈…”杨桃禁不住笑了,全然不顾陈九歌投来十分疑惑的目光。
“我觉得呀,倒不是她有多喜欢你,而是你对她动了情,”望着这一对毛绒绒的耳朵,杨桃满眼都是“嗑到了”的笑意。“你看看你,想她想的连时间都记不得了。”
“时间?遭了。”
陈九歌向来最在意时间,因为他化成人形的时间并不长,根基尚浅,平常到了后半夜总有两三个小时形态不稳,而每逢初一十五的深夜,必须以原本模样静坐修炼。
这次出来他本是计算好时间的,怎么可能…
“听雨轩的时间流逝会比外面快一些,但你们在的时候也不会快太多。”
陈九歌无心听他解释,在杨桃面前化回兽态才是最丢人的。
“没事,我很喜欢猫的。”杨桃补刀。
杨桃还是凡人的时候,家里从没断过养猫,只要外面有集市,他总会拿碎银子买些小鱼小虾回来,就算自己不吃也得把几只猫喂的饱饱的。
可惜猫的生命太短暂了,几年过去,杨桃依旧容貌不变,而陪伴着他的小猫们却逐渐老去。当初满心欢喜地将它们接进家来,现在却要一只一只地衰老,死亡。亲手埋掉最后一只猫后,他决定再也不养猫了。
“上神…”陈九歌压着火,一遍遍告诉自己千万要忍住,可不能再砸一遍听雨轩。
陈九歌和杨桃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融洽,从前陈九歌还没有化形的时候,曾经为了一个道士在听雨轩大闹一场,只因杨桃没有办法让那个道士起死回生,陈九歌一气之下砸了大半个听雨轩,那时的陈九歌跟随道士历练多年,修为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不出意外的话再有几个月就能化为人形,凭他修炼千年积攒的功德,位列仙班都有很可能。这一砸倒好,不仅没能救回道士,反而几千年的修为砸干净了。
好在后来陈九歌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性子也在磨炼中变得愈发沉稳,只要陈九歌尊杨桃一声“上神”,杨桃就可以既往不咎。
可是把猞猁叫成猫——这就很过分了。
虽说是被贬下凡的半神,可杨桃毕竟是神,他也是有脾气的啊,砸了听雨轩的账,怎么可能几句话就翻篇儿?
“大——猫——猫!”
言外之意:有本事你再把我店砸了!
不过杨桃懂得开玩笑要适可而止,对方这么爱面子,总不能真叫他下不来台。
杨桃双手拇指和食指交抵,掌心向外,口中念出一段咒语,一股灵力自他的手指注入陈九歌体内,不时,猫耳朵消失不见了。
“多谢上神垂怜。”陈九歌蹩脚地讲着客套话。毕竟现在有人喜欢他,他一定得维持住人形,总不能像上次那样冒冒失失地砸人家的店。
杨桃会心一笑。
“那…好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讲完之后我就告诉你应该怎么办。”
……
那晚淋雨从卷王楼回来后,左蓝一当夜就发起了高烧,接着不得不连请三天的假,正好把课最满的三天错过去,一转眼就到了周五。
说实话,左蓝一也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明明该吃吃该喝喝,该锻炼也锻炼,依旧这么容易生病,不过值得欣慰的一点就是,他的身高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是大家羡慕的一八二,正好比轩佑高一厘米。
怪梦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轩佑开始时不时往卷王楼和图书馆跑,其间左蓝一好几次都想跟过去看看他在干嘛,结果发现他只是单纯的借书和看书,连手机都不拿,借的书也多是历史方面的。
看书这方面左蓝一是半点也不敢冒。从小到大,他最烦的就是坐下来看书,无论课本还是课外书,不过自打高中以来,他的成绩倒还不错,属于边玩边学,最后混到了这个学校。
小时候家住农村,七大姑八大姨都在一个庄里,他们村就叫左家大路村,村里80%都姓左,只不过他家一脉单传,和其他左姓村民都是五服以外的远亲。
左蓝一的爸妈都姓左,算是同村的远亲,所以过年去姥姥家走几步就到了。左蓝一父母那辈出生时,国家正在搞计划生育,凭借农村户口,左蓝一的外公外婆在生下他母亲后又有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左蓝一的舅舅,后来的左涪卿。
左涪卿不仅人长得周正,脑子也好使,在镇上读完了小学和初中,不出意外的话,完全能考上县一中,将来还能考去大城市,把他们一家人都给带出去。
可惜左涪卿在高二的时候突然疯了。开始只是在学校里丢东西、撕卷子、莫名其妙地情绪失控,一家人只当他学习压力太大,让他请假在家待了几天。
后来这种情况一直不见好转,左涪卿甚至开始自言自语,在本子上胡乱涂鸦,躲在角落里用怪异的眼神凝视周围。
但非常意外地,他的成绩却一次比一次好,有几次考到班级第一,老师看到他那诡异的样子都不敢让他去主席台领奖。
再后来他就说什么都要辍学,辍学后精神反而正常一些了,开始热衷于研究唱戏,无师自通,仪态腔调与科班出身的演员无异。
可此时命运又同他开了个玩笑,他的父亲成见太深,见不得唯一的儿子干这些“下九流的行当”,父子俩大吵一架后,左涪卿被关进房子,每天只有拿饭的时候才能见见太阳。
奈何左涪卿是犟驴脾气,就算被禁足也还是在屋里吊嗓儿,唱着《玉堂春》里苏三诉说冤情的唱词,以此向命运抗议。
人关久了肯定会疯的。后来左涪卿许是真的疯了,口中念叨着什么神啊怪的,偶尔唱两句,也没了当年的精气神儿,谁都听不出他唱的到底是什么。见儿子这样,父亲也不关着了,索性给了他一个小院,只要安安稳稳待着,别闹出事就行。
左蓝一小时候从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舅舅,他没听过“左涪卿”这个名字,他只知道大人们口中时常提起一个“疯子”,“疯子”曾是整个家的希望,却硬是不懂事,不务正业,结果把自己弄疯了。
这些故事都是左蓝一东拼西凑打听来的,他小时候好奇心重,没事儿就爱凑村头拉呱的堆儿,从那些一辈子生活在村里的妇女口中,没有什么是打听不来的。
小时候左蓝一的母亲叫他跟着同村大娘去周家集买菜,大娘走路太慢,而他又什么都好奇,走着走着就给跟丢了,左蓝一回过神时,已经早就出了集市了。
对于左家大路村,他自认为已经非常熟悉了,周家集将村庄分成了东西两片区域,既然已经出了集市,那现在肯定是在东面了!
左蓝一兀自转悠了一会儿,发现这半片儿的人不如西面热情,走在路上都不带理人的,这让他幼小的心灵早收到极强的打击。左蓝一在这个村庄长大,肯定是没什么忌惮的,他于是随便找了家半掩着门的住户,一头钻了进去,想着跟主人借手机打个电话。
“叔!阿姨!能借电话用用嘛!”
对于不认识的人,左蓝一通常喊他们叔叔阿姨。
除了院子里比人还高的草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外,几乎听不到人的动静。
“有人嘛?!”
左蓝一又问了一遍。
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到了树的高度,越是没人搭理就越是长得繁茂。
左蓝一扒拉开杂草,看见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放着木头躺椅,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蒲扇,看上去像睡着了。
这个人的皮肤状态很不好,头发也油乎乎的,盖着眼睛,脖子上深深浅浅一道道的沟,不知是脏的还是晒的。左蓝一看着这个人,忽然间就不想说话了,转身往草丛外走。
“小子,站住!”那人居然没睡着,一骨碌坐起来了,样子十分滑稽。
“小子!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哈哈哈哈哈。”但见左蓝一满脸惊惧之色,那家伙笑得更渗人了,伸手便要拉左蓝一坐下,左蓝一嫌弃地甩开他的手,转头就跑。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哎,你在唱什么?”终究还是小孩,左蓝一好奇地问。
“我有名字的,来,快过来,我跟你说道说道!”
那人虽然不修边幅,可左蓝一端详着他的脸,本能地觉得他不像坏人,再加上左蓝一也好奇这个没见过面的怪人姓甚名谁,毕竟左家大路村就这么大,大家彼此都是亲戚,他没见过面儿的还真不多。
“我叫左·涪·卿,涪…涪卿——就是那个…你知道吗,涪水之滨,巴王之陵,我就是那个涪…然后是什么来着…”左涪卿碎碎念着,也不管左蓝一听不听得懂,“卿就是那个卿。你知道了吧?”
“你认识左三锤不?”
“三锤啊…认识认识,嘿嘿,我的姐夫,秋菊的老公!”
容花是左蓝一的母亲。
那这么说,眼前疯疯癫癫的人,就有可能是他的舅舅?可为什么家里从来没有提起过左涪卿这个人啊?
“你骗人呢,我没你这么个舅舅。”左蓝一着急了,反驳道。
“嗯?”左涪卿看着眼前这个小家伙,忽然就像打开了新世界一样,在他的世界里,也从没出现过这么个外甥。
那天中午,左涪卿给左蓝一讲了好多故事,从梨园行当讲到雨天出现的神殿,左蓝一大概可以想到他就是大人们口中的“疯子”——可他讲的故事实在有趣啊!他口中的神一点也不像神话小说里那样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神和凡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相互开玩笑取绰号。
后来左蓝一被大人们带回去胖揍了一顿。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挨这么重的打,仿佛见到左涪卿就相当于触犯了禁忌,怎么打都不为过。
再之后左蓝一的父亲创业成功,他们家举家搬迁到城郊别墅,他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环境都是最好的,一直到左家大路拆迁,他都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再见过左涪卿。直到几年后左涪卿去世,母亲也只是浅浅提了几句,连葬礼都没办就草草火化掉了。
左涪卿到底有没有见过神?
这个问题已经不得而知了。
不过能够明显感受到的是,明明左涪卿是他的亲舅舅,可全家人却好像对这个人讳莫如深,谁都不愿意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