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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祁月的故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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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回忆我的中学生活,在我的印象里,那三年时间我的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那段记忆像是一面打磨的很粗糙的镜子,镜子中的我,以及我经历的人事物都被扭曲得面目全非,它凹凸不平的崎岖镜面折射着斑斓的光影,绚烂而刺眼,仿佛一段从未真实存在的时光。
我记忆中的绣河实验中学的校园是个四四方方的长方形,长方形的每一条边上都有一座教学楼,每一栋教学楼楼前,都种了一排干瘪瘦小的树。那些树样子不太精神,叶子也稀稀落落,活像是种在那充数的一样,唯一的作用可能是方便校领导负手而立的时候向人家介绍:看呐!我们学校保证了每一栋教学楼的平均绿化面积!四栋教学楼和铁丝网划定了校园的范围,此刻站在这四面包裹却毫无阴翳的操场上,我愈发觉得我不是一个中学生,而是一个有期徒刑的囚犯。
绣河实验中学是我们市最好的初中,里面的学生要不是认真学习考进来的,要不是考不上但家长有钱有势托关系送进来的。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流露着自命不凡的神情,学校里的每个老师都一副权势滔天掌控学生生死的模样。
我当时在13班,是年级中唯一的重点班,能进入这个班的学生都在入学考试中获得了优异的成绩。钟叙的朋友周扬帆现在和我同班,但开学以来我们并没有说过话。
我的朋友钟叙也在这所学校,不同的是,进入初中的时候,她只进入了20班,一个普通班。
我们班的隔壁是年级里最热闹、爱生事的班级14班,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跟学生的关系混的很不错,但班级管理一塌糊涂,他们班出了名的纪律差、成绩差,唐嘉阳就在这个班。
进入初中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首先是我和孙琳琳的那场莫名其妙的对话让她认定了我是个开朗好玩的女孩,于是在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我被她指名任命成了我们班班长。
“我?”由于太过震惊,我的疑问直接脱口而出。
“没错,我相信你和周扬帆可以配合好,好好管理我们班的。”孙琳琳一脸希冀地看着我,但我只对这种不切实际的盼望感到毛骨悚然。
拜托!我就是个没人注意的土豆,土豆怎么当班长呢!我尴尬地看了看孙琳琳和周扬帆,多希望这是一场马上就能醒来的梦境。
我将这件事告诉我妈,我妈简直开心地快要上天了,在她看来我好像上了初中之后突然开了窍,开了挂,不仅一举博得孙琳琳的关注,还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了班长,我妈激动得当场就要拎着礼物去和孙琳琳促膝长谈。
只有我看着这些人狂热的喜悦,感到疑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所有人忽然会觉得我是一个热情开朗,能力出众的小孩呢?
我的老师莫名其妙的信赖我,让我做班长,我的同学们莫名其妙的喜爱我,他们在各种评优投票中给我投了最高的票数,我的母亲莫名其妙的相信我是到了十二岁脑子突然开窍,就像每个巫师都会在十一岁收到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一样。
我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钟叙,她是我在这个学校唯一的以前的朋友。只有她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她知道我真正的样子!我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要去找钟叙,否则我就会被这群人的狂热淹没,会变成他们想象中的那个人。
我在某天的放学后终于在她们班楼梯口堵到了钟叙,她看见我来很惊讶,在我们以前的关系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找我,我从未这样热切地去找她。
钟叙看到我略带惊喜地说:“你怎么上来了?”
“我,我觉得我遇到了点怪事,太震惊了,我感觉除了你没人能理解我的震惊。”我把她拉到人流少的一侧说道。
“怎么啦?你们班不好吗?周扬帆是不是也在你们班,我开学之后就联系不上她,她怎么样?”钟叙说。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我还没跟她怎么说过话。我们班也不是不好,就是,太奇怪了,我们班班主任,莫名其妙地,要让我当班长,和周扬帆一起。这太离谱了!我从来没当过班长,之前也做过班委,我之前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我就是班里一个土豆,期末评三好学生十个进九个,我都是落选的那一个......我这样的人怎么当班长呢?”我急切地说着,想把我内心所有不确定的东西都说出来。
“你和周扬帆是你们班班长?那我不是可以在你们班横着走了?”钟叙说道。
“不是吧,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开玩笑。”我撇撇嘴,抱怨道。
钟叙连忙收起玩笑的神情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你干嘛这么紧张。我觉得你可以的,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什么?只有你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乖孩子,小透明,其实你很聪明,也很坏,我觉得你可以当班长,也可以当焦点,也可以做坏学生,你什么都可以做,你很厉害。”
“可是我......”我还是想质疑这件事,但我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想到,在这个新学校,这个班里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以前是个怎样不起眼的人,也没人在乎这一点。现在老师给我安上了班长的头衔,同学给我穿上了受欢迎的金装,那我为何还要固守着我自己那一点点可怜又倔强的自我认知而存在呢?
我完全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
变成那些,我以前羡慕却不理解的,在老师同学中受欢迎的学生,隐藏起我奇奇怪怪的童年,隐藏起我没有朋友的事实,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正常、普通但更受欢迎的学生。
“你说什么?”钟叙问道。
我刚刚没说出口的质问停在我的嘴边,看着她窥探的双眼,我说:“没事,也许你是对的。可能真的只有我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听话的笨蛋。”
“那走吧,既然你想通了,我们一起去买个鸡柳,再买个冰淇淋怎么样?”钟叙提议道。
我欣然接受,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学校。
此刻我是感激钟叙的,感激她仍然在我的生命里,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支持我成长成任何样子。我感受得到她一直用窥探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生命,从我们认识开始,她就企图干涉、参与我的人生。她破坏掉了我想逃离舞蹈课的计划,她企图了解我,成为我的朋友,她想要了解我的家庭、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感受得到她想了解我的一切。在这一天之前,我都在刻意避免让她了解这一切,因为我不想和她人产生太过深刻的联结。
我妈总说,如果真心对待别人,就会吃亏,你把对方当朋友,对方只想骗你的钱,让你替她干这干那,真心对别人往往只会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其实现在想想,我妈说的没错,这样的事情在成年人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但是啊,对于一个小孩来讲,这些话未免有些残忍。
我还没懂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纯真的感情,就先把这些利益至上,真心喂狗的至理名言刻在心里了。我对身边的人封闭内心,保持距离,躲避她们想了解我的行为,鄙夷她们互相帮助,分享内心的做法。但,即使这样,钟叙仍然想了解我,想靠近我,并接纳了我的种种行为,告诉我,我可以成为班长,可以成为焦点,可以成为任何人。
那一刻我接受了她,接受了她走进我。也许我也可以试着把我的经历,我的想法分享给她,也许除了我妈,也会有别人真心对我,成为我的伙伴。
我如是想着,追上了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