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矩》诉余年

26、谋逆

　　次日，皇宫大殿，庆功宴。

　　迷雾缭绕，美人在堂兮，歌舞飘摇，身姿如绸丝翻转间曼妙，银铃叮当作了响，桃花无端分了片儿，轻盈散在大殿之上，薄纱随风笼了台子，好似犹抱琵琶半遮面。

　　金龙银蛇盘旋绕柱，支撑着这座被蛀虫烂叶腐蚀内里的大殿，却又如螳臂当车般摇摇欲坠，只是看上去仍如参天立柱般辉煌巍峨。

　　景长与坐在其间，无心歌舞佳人，思绪间尽是片刻将至的无硝烟芒。

　　他望向不远处的秦轩，今日倒是未见铁甲锋刃，着了一身墨染衣袍，发丝高高竖起，眉眼处依旧是难掩的高傲自洽，真是好一个恣意少年郎，少年郎亦未曾关心台上风景，自顾自品茗着手里杯中酒，与这满堂艳魅格格不入。

　　景长与收回目光，余光里的侧下一人，依旧是如松如竹般端正，半点不现尘埃。

　　高台之上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西戎败退，喜日当头，朕心里这块儿石头，可算是放下了，秦轩啊，此役得胜，你功不可没啊，朕定要重赏！”

　　舞姬退却，秦轩立刻站起身，走出来单膝跪地，拱手道：“此非臣一人之功，乃全数西境将领之功，臣不敢独自居功。”

　　“欸！”盛孝帝举杯，道：“若非你行军得到，那吴将军如今定还在薄冥撒野，爱卿不必妄自菲薄。”

　　闻言，景长与不忍蹙眉，抬眼望去，地上的秦轩亦是如此。

　　盛孝帝这是要把功劳全数归于秦轩一人身上，那西境其他的将领呢？

　　血白流了？命白丢了？

　　不论秦轩有多不乐意，闽都城内总归只有他一人，西境大多将领远在薄冥，消息传回去，那便是秦轩一人独霸西境军功！

　　此后不论秦轩如何舌灿莲花，将帅之间，隔阂难消。

　　景长与又望向高台侧座之上的君茹兰，她神色平静，闲悠品茶，泰然自若，俨然没有半分出言阻止的意思。

　　也对，西境战事平了，君茹兰也不必再顾忌着前线，秦轩如此新秀，若当真放任他汲华成长，恐为变数。

　　朝中无助，将帅离心。

　　这是真要彻底架空秦轩啊。

　　秦轩却是抬眸直视盛孝帝，语气如立根破原般一字一句道：“臣不敢妄自居功。”

　　盛孝帝放下酒杯，莫测笑道：“爱卿如此推辞，想来是朕考虑不周了。”

　　“是。”秦轩坚毅道：“陛下确实考虑不周，故而使臣进退两难。”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人声顿噤，风声鹤唳。

　　人人皆知陛下心意，敢当堂捅破这层窗户纸的，皆是狠辣之辈。

　　盛孝帝脸色很是难看，秦轩依旧强硬立在那里，连带着西境死去的魂，活着的人，半分不肯退却。

　　此时，一道男声响起：“西境将士为我大靖牺牲无数，大靖自然不会薄了他们。”

　　景长与望向声音来处，景驷俞！

　　君茹兰难得顿了片刻，睨了景驷俞一眼。

　　“赏！”盛孝帝难揣道：“都要重赏！”

　　秦轩垂眸，恭敬道：“臣代西境全数将士谢陛下隆恩！”

　　秦轩正欲起身，上头却道：“爱卿此役有功，便袭成康王罢。”

　　闻言，秦轩霎时愣在原处。

　　他抬眸望向笑意不减的盛孝帝，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飞廉肆暴。

　　语炘骨已经死了，被这大靖闽都狠狠压死的！

　　可他都死了啊……

　　这些人为着各自心里的那点儿见不得光的恶臭污秽，就这么对他，这么对自己，这么对西境将士！

　　秦轩咬牙站起身，挺直脊梁，恶恨道：“臣——不袭！”

　　盛孝帝冷下脸，撑着扶手道：“皇恩浩荡，你该谢恩。”

　　景长与喉间滑动，不要！千万别搞砸了啊！

　　秦轩握紧双拳，满堂高堂勋贵，竟全然哑巴了！果真是一丘之貉成群为恶！

　　泼天的恨意在不停的叫嚣着，风起拨弄着薄纱，喜鹊讽刺的狂躁着，人死无数，其中不泛缺食饿死者！可他们的死亡换来的是什么？！

　　屈辱！冤孽！

　　无道者死死掐着他们的脖颈，把他们的头颅无情摁在地上狠狠践踏着，还妄图叫他们谢恩？

　　谢恩？谢恩！！！

　　这天……原来就是这样的天！

　　这无道的天，肆意剥夺着他人无端的命！

　　这无端的命，苟延残喘在强权冷眼施舍中！

　　这无道的天！无端的命！

　　不敬也罢！

　　淤泥压身，粘稠恶臭，秦轩双目猩红，恨意破了土，冲入天际，再难压抑，他兀自立在其间，对着无道的天讥讽着，咒怨着，反抗着。

　　“谢你奶奶的恩！”

　　“放肆！”盛孝帝猛地怒起拍案。

　　满堂哄闹，景长与心中警铃炸响，凝视着恨意翻涌着的秦轩。

　　“你放肆！阴沟里的老鼠，北城的秃鹰都比不上的东西！”秦轩横眉，畅意侵袭进了肺腑，他道：“你这昏君也配赏赐我？爷爷我赏你一把断头刀，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你……你！”盛孝帝气的胸口作痛，不停抚胸顺气，道：“来人！唐今鸿！给朕把这逆贼拿下！”

　　刀剑与甲胄相触发出沉沦的悲悯，三大营数兵侵入殿内，拔刀围绕着秦轩。

　　唐衍立在殿下，俯瞰着绝境陌路里的秦轩，蔑笑道：“逆贼秦轩，惊扰圣驾，就地诛杀！”

　　完了，景长与心想，彻底完了。

　　秦轩如山脉群落里的飞雁，双目凌厉紧锁着唐衍，双耳敏锐的捕捉着四周的脚步声。

　　一阵难言的沉寂后，四周顿时暴起如惊雷鸣耳般同时亮刃攻向秦轩，秦轩猛地踏地腾空而起，瞬间抽出腰间环绕软刀，在空中朝着唐衍划出一道锋利决绝的刀风。

　　刀风霎时铺天盖地的侵袭而来，唐衍心下一惊，猛地侧身闪过，尖锐的锋刃还是割断了他的一缕发丝，又径直飞向高座之上的盛孝帝。

　　“陛下！”君茹兰惊起奔向盛孝帝。

　　刀锋挨着盛孝帝的头顶，狠狠刻进了座后金龙里，一道深狠的刀迹映在里头，而下一顺，盛孝帝的头冠立刻分为两半。

　　盛孝帝大气不敢喘，一口气憋在胸腔里，竟是活活吓昏了过去。

　　君茹兰连忙上前握住盛孝帝的手腕，颤抖的探着盛孝帝的脉搏，随即眉眼一松，又转身对唐衍阴狠道：“杀了他！”

　　景长与死死握着拳，垂下的眸子里是深渊似的漆黑一片，秦轩今日得留命闽都，他景长与也得跟着陪葬！

　　此景之下，满座哗然，全都失了仪态，有些甚至连鞋都顾不得，赤着脚朝着殿外撒泼狼狈跑去，生怕下一秒刀锋就来取了他们的脑袋。

　　唐衍站定，嗤笑道：“北城骨原是个好地方啊，可惜天塌了，你回不了北城了。”

　　殿内，秦轩抽刀狠狠劈断了他人的刀锋，鲜血溅到了他的脸颊上，沸腾着他的骨血。深埋海底的巨鲸张开了血盆大口，将桌案连同桌案上的砧板一齐吞噬殆尽。

　　嘀嗒，一滴茶水坠落下来。

　　刀光剑影里，只剩下了勃勃滋长的恨意。

　　秦轩朝着唐衍狠戾道：“阎王要你死，活的下来算你命大，今日我只要公道，来者，愚者，昧者，尽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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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外，景长与在人群中焦急的寻找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找到了！

　　可那人站在景驷俞身后，一双绝厉眉目紧锁着，不知在与景驷俞说着什么。

　　景长与咬牙，情急之下，他转过头去不再看那人，快步回到里堂内。

　　蒋熙正翘着二郎腿躺在石桌上，就等着前堂的景长与了。

　　景长与立即道：“蒋熙，帮我弄辆严实的马车，越快越好！”

　　“马车？”蒋熙微微怔，他原以为陛下会以秦轩为由打压景长与，又该把他打回里堂关着，现在一回来张口就要马车做甚？他警惕的盯着景长与。

　　“殿下要跑路？”

　　景长与自知与此人难信，却也来不及多说，只道：“先别管了，麻烦你快点去吧。”

　　蒋熙沉默不言，仔细一想，景长与若是真跑了，也只能跑去蓟州，蓟州知府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只要景长与敢出现在蓟州，消息立马会被送回闽都，总归抓得回来，也不会祸及楠公子。

　　思及此，蒋熙也不再为难，立刻动身。

　　景长与努力清空脑海里的那抹白色身影，他有景驷俞做保，短时间内陛下动不了他。

　　思绪翻涌，秦轩当殿作乱，等三大营回过劲儿来，他景长与第一个逃不掉，甚至等不及三大营，只要景驷俞或者景九州还记着他，光是督察府就能直接拿了他。

　　能逃去哪里？

　　蓟州吗？景长与的封地虽在蓟州，可蓟州人生地不熟，谁都知道他这个钰王是怎么来的，只要陛下一句话蓟州就能收回去，广苑和儋州也在蓟州附近，皇家的探子多的是，一旦去了蓟州就等于自投罗网。

　　南北城吗？秦轩出自北城，特护军也有至少一半出自南城玉门，去了就等同于谋逆叛乱，唾沫星子就足够淹死他了。

　　还能逃去哪里？到底该怎么办？

　　天地之大，竟还真没了他景长与的半隅容身之所！

　　景长与死死盯着里堂大门，他甚至在想，盛孝帝该不会是专门为了解决他才不停的逼迫秦轩吧。

　　景长与一拳打在柳树树干上，“艹！”

　　今日入了夜，若那秦轩还能撑着，景长与便有机会逃出闽都，若是撑不到……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