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汉》緋雪非雪

89、落日余晖

　　燕王卢绾，是刘邦密友。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两家又是对门，两人一同启蒙，又一同去稷下学宫学习六艺。刘邦起兵时，卢绾更是随他一同出征，在与楚军对峙和平定叛乱时均立下战功。
　　汉十一年（前196年）秋，陈豨作乱，刘邦率军驻扎邯郸，自南边攻打陈豨，卢绾响应刘邦，集结军队自燕国出境，从东北攻打陈豨。
　　陈豨三面受敌，于是派王黄自西面突围，出使匈奴王廷，请求支援。卢绾得知此事，就派手下张胜前往匈奴王廷，告知单于陈豨已经战败，请匈奴不要出兵。
　　前燕王臧荼的幼子臧衍正在匈奴流亡，此人对汉有刻骨的仇恨，于是诱降张胜：“汉国天子，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自汉王入函谷关，诸侯几经兴替，您是看在眼里的。”
　　张胜看着前燕王的遗孤，内心感慨不已，嘴上仍说道：“我家主公与陛下情同手足，和别人是不同的。”
　　臧衍笑了，摊开双手：“先赵王张敖和皇帝情同父子，先梁王彭越对皇帝忠心耿耿，且看这两地的下场，你家主子又有什么不同呢？”张胜眉头一皱，顿觉此事不简单。
　　臧衍分析道：“皇帝之所以还留着燕国，只是因为这里可以作为汉匈的军事缓冲地带。燕王和阁下的脑袋暂时还长在脖子上，只不过因为阁下精通匈奴的语言文化，能够为汉国所用而已。汉匈关系越紧张，矛盾越大，你和燕王越安全。”
　　张胜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直觉告诉他臧衍的话有问题，但是他找不到问题所在。
　　臧衍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谓唇亡齿寒，此时陈豨为乱，燕国反而安全。若是消灭了陈豨，下一个上路的就是你们主仆二人了。”
　　张胜吓出一身冷汗，于是暗中劝匈奴帮助陈豨，骚扰边境。
　　张胜的随从将他的反常举止告诉了卢绾，卢绾上书皇帝，控诉张胜谋反，请皇帝族灭张胜。张胜得知后，快马加鞭赶回卢绾身边，把臧衍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卢绾。卢绾幡然醒悟，于是又上书皇帝，声称谋反者另有其他，请皇帝释放张胜全族，让他继续担任匈奴和燕国的使者。
　　两份奏疏一前一后到了刘邦面前，时值混战，弄错了个把人名也很正常，刘邦骂了几句，把两奏疏都烧毁了，此事略过不提。
　　后来陈豨战败，卢绾又派范齐出使陈豨，劝其逃亡。并且把燕国和匈奴接壤的一大片狭长地带划给陈豨，劝他在此形成自己的武装势力，和燕国相呼应。
　　陈豨此时回天乏力，他的手下纷纷投降刘邦。与范齐对接的臣子就献上了燕匈边境的地图，并且将卢绾勾连陈豨一事据实以告。
　　刘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卢绾跟他比亲兄弟还亲，他和卢绾比亲兄弟还好。卢绾为什么要在他身边埋下这么大一颗雷？
　　刘邦命使者召见卢绾，卢绾称病不朝。于是他又命辟阳侯审食其和御史大夫赵尧出使燕国，审核卢绾的近臣。
　　卢绾索性闭门谢客，他对自己的近臣说：“今时不同往日，非刘而王者，仅有我卢绾和吴臣而已。如今皇帝年老昏聩，政令皆出吕后之策。去年诛淮阴，彭越，都是妖后的计谋！现在假惺惺地派人来问，不过是想杀我，随便网罗一个罪名罢了。”
　　卢绾的近臣将他的言论一五一十告诉了审食其，审食其带着这名臣子回去向刘邦复命，让他在皇帝面前把原话复述一遍。
　　刘邦听后大为光火，怒喝：“卢绾果然谋反了！”汉十二年（前195年）二月，刘邦以樊哙为将，率军击燕。
　　燕国深入匈奴腹地，刘邦深知，若是汉军过于残暴，燕人会顺势投降匈奴。于是将作战勇武的樊哙替换下来，令心机深沉的周勃接替樊哙的主将之位。
　　他下召燕国：“燕王绾是我竹马之交，我待他如同自己的儿子。听说他和陈豨一同谋反，于是派人接他来京，他却不肯来，果然是谋反了。燕王遂反，百姓无辜。燕地官员未反者，凡六百石以上，加爵一级。与反而归者，无罪，加爵一级。”
　　诏书到了燕国，燕国臣民欢呼雀跃，之前跟着卢绾谋反的官吏将士们纷纷回到了故土，就像平时一样工作，卢绾成了光杆司令。
　　刘邦平叛英布时，被流矢射中右腿。领兵作战，这是常有的事。起初他只当做是皮外伤，三五天就长好了。谁知过了冬天之后，那里长出来一个小肿块，到了二月份，肿块还长大了，起初不痛不痒，后来一到阴天就发作，最后连朝政都不能处理。
　　卢绾见大势已去，于是想效仿廉颇故事，亲自前往长安负荆请罪，可是皇帝病了，不见人。于是带着家人、宫人和亲信千余人，守在长城之下，等待皇帝病愈，亲自入朝谢罪。
　　四月，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卢绾举家越过长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匈奴王廷。冒顿单于封他为东胡卢王，却并不亲近他。匈奴流寇唾弃卢绾的为人，于是时常劫掠他，骚扰他的家人。汉惠帝元年（前194年）冬，卢绾病逝。
　　汉十二年（前196年）二月，刘邦病了。皇帝身经百战被创无数，众将士以为他要不了几天就痊愈了。只有刘邦自己知道大限将至，时日已无多。于是他强撑病体，大封功臣和列侯。众臣子大喜，宴上，皇帝命人牵来一匹白马，杀之，与众臣歃血为盟：非刘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将军郦疥，是郦食其之子。他跟随刘邦作战多年，战功却不足以封侯。刘邦握住他的手，向众人述说郦食其的功劳，众将皆饮泣，于是封郦疥为高梁侯（后改封武遂侯）。
　　做完这一切，皇帝退居长乐宫，安心养病，以皇后摄政，太子监国。
　　吕雉私下遍访名医，终于遇到一个良医，于是带他去见刘邦。
　　医生诊断了皇帝的病情，是破伤风导致的血液污染，有两种治疗方案：其一，锯掉右腿，避免伤口恶化，攻击免疫系统，机体衰竭。
　　其二，不需要锯腿。清创，导出脓血，输入一种新的物质，如此可使病体痊愈，还能返老还童。医生附耳向刘邦解释一番，刘邦脸色劇变，当场否决了这一提议。
　　医生又向皇后说了他的治疗方案，皇后脸色也变了：这不是治疗方案，这是始皇帝当年的长生术之方。所谓长生，并非真正的长生不老，而是用幼童的血提炼出一种特殊药物，注射给老迈之人，延缓机体的衰老。
　　始皇帝当年得到长生术，于是使徐福带着与自己配型成功的五百童男和五百童女，坐船前往某秘密基地，提取药物。
　　徐福一行人良知未泯，带着这群儿童前往东海，一去不复返。
　　刘邦沉默良久，对医生说：“朕起自布衣，以三尺青峰而取天下，此秦失其鹿，天命在我！天子，富有四海，至高无上。然而天子的命，并不比庶民的命更高贵。朕大限将至，可是古往今来谁又能长生呢？”
　　医生无言以对，他虽有当世最高明的医术，在思想上却只是个普通人，他不理解皇帝为何不能用别人的生命去延续自己的生命？
　　刘邦赐了他五十斤黄金，让他回去了。
　　“寿多则辱，朕活得够久了，活太久了没意思。”待医生走了，刘邦如是说道。
　　吕雉已经哭成了泪人，她缓缓跪在刘邦榻前，问道：“陛下百年之后，萧相国去世，谁可代他辅政？”
　　刘邦说：“曹参可以。”
　　吕雉又问：“曹参死后，谁可辅政？”
　　刘邦：“子房多病，陈平多诈，均不可独当一面。”
　　吕雉又问：“此二人死后，谁可辅政？”
　　刘邦翻身，把脸转向里侧，叹息：“待到此二人身故，朝政也不需要皇后操心了。”
　　吕雉悯默。
　　皇帝十余日不朝，他的旧部们想见他，却被挡在长乐宫之外。除了皇后和太子，皇帝谁也不见。
　　樊哙推开执戟卫士，排闼而入，径直前往内室，只见皇帝枕在一个小太监膝上，闭目假寐。
　　樊哙说道：“陛下当日揭竿而起，率百万众，是何等神勇！如今困于病榻之间，是何等的虚弱。您宠信阉竖之流，而疏远与您一同作战的兄弟们，是要效仿昏庸的秦二世吗？”
　　刘邦没有说话，回了他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命宫人将他丢了出去。
　　临终前，刘邦对刘盈说：“我死后，你继任为帝，有两件事要铭记在心。”
　　刘盈跪在榻前，已泣不成声。刘邦说：“其一要勤政爱民，自我起兵，杀戮无数，然而我杀的都是野心家和他们的同党而已。通往权力的道路，向来是成王败寇，赢家通吃，输家，死有余辜。然而百姓无辜，他们只是期望有饭吃有衣穿，有瓦遮头，海内安定，能够无忧无虑生活而已。你称帝后，要以百姓为先，做一个贤明的君主。”
　　刘盈哽咽：“我记下了。”
　　刘邦又说：“其二，要善待你的母亲。我这一生，没有亏欠过任何人（其实数不胜数），唯独对不起你的母亲（其实没有对不起），她自十三岁嫁我，这十余年来聚少离多，因我行事疏狂，她受了许多的委屈，盈儿要孝顺你的母亲，不要让她再伤心了。”
　　吕雉捶床大哭，泣不成声。
　　刘盈又应下了。
　　汉十二年（前195年）四月甲辰日，刘邦病逝于长乐宫，谥高皇帝，庙号太祖。
　　太阳落在了地上，一轮圆月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