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葳蕤》菉竹猗猗

55、Chapter 55

　　庚辰安下心来，身体放松靠在床版上。
　　说几句话似乎是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此刻像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树叶，早已失去了抗争的耐心。
　　他好累，他想睡个好觉。
　　这本来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加上他的疲惫，似乎闭上眼睛，就能到达伊甸园。
　　可他就是做不到。无论如何，经过五年不间断的努力，他甚至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周宜坐在他前面的床上，为了迁就他微微俯着身，半个身体悬空在床边，从哪个维度看都不算一个舒服的姿势。
　　可周宜什么也没说。明明他已经很困，却还是耐着性子撑开眼皮，安静的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明明他已经忘了好多事。
　　忘了阳光的味道和风的颜色。
　　忘了琴键和乐谱，忘了绘画的热情。
　　好多好多爱和快乐都忘掉了，他几乎不认识自己是谁。
　　可是偏偏有两样东西没法忘掉，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印象越来越深。
　　一是痛苦，二是拥抱。
　　时间确实是可以淡忘的，可拥抱也实在是伟大的。
　　它在庚辰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余温。
　　多年之后想起来，应该也是温热的吧，庚辰想。
　　不过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像他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有以后了。
　　他只会有重叠交密的从前。
　　走马灯吵嚷不休，可庚辰甘于回忆。因为现实实在太痛苦了。他只能通过粘稠的记忆，重新把曾经的碎片拼贴起来，组成他完整的生命。
　　即便他知道那不对。
　　“你不困吗？”庚辰推了推周宜：“睡觉吧”
　　于是周宜就松开手，走到另一边。扶着他躺下来后自己躺在旁边。
　　庚辰闭上眼睛，做出自己睡觉的假象。他察觉到周宜的目光在他这里留了很久，最后似乎是实在撑不住，只好沉沉睡去。
　　按说闭眼这么久，怎么也该有点睡意。但庚辰的神经从来不讲道理。他缓慢睁开眼睛，格外清醒。
　　静谧的夜里，周宜的呼吸格外明显。平稳轻柔，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之前说周宜不在他睡不着，其实是假的。周宜在他也会睡不着。
　　只是听着呼吸声，他能感觉到鲜活的生机和温度，他能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
　　只要心脏疼，庚辰就能听到心跳声。
　　如果他是一个人，心跳声就会像此刻的呼吸一样，震耳欲聋。那时候，心脏每跳一下，都是歇斯底里的痛。
　　庚辰偏头看看熟睡的周宜。
　　他们都被束缚在一个看似美好的过去。他是自愿的，周宜，是被他拖拽着被迫的。
　　远方，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他认为那儿充斥着冰冷的海水与疲惫。
　　可是周宜未必这么觉得。
　　他实在太霸道，自作主张替周宜做了决定，拖着周宜陪自己一起烂在地里。
　　庚辰仰头，看着窗帘杆上方的一条天空发愣。
　　不只是暗蓝色。还有透明的幽深。
　　海水不再清澈了。
　　是苦与咸味交织的。
　　那一刻，远方不再拥有黎明。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掉眼泪。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或许是他眨眼的动作太粗鲁，眼皮吃痛，眼泪就流出去。
　　他想起前段时间周宜给他看过的世界地图。
　　他不明白，这个星球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错综复杂的地块。
　　巨大，拥挤，吵闹。
　　一百年后，不对，或许没多久后，他的身体即将沉沦于泥土，在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刻，会不会有人站在他床前，送他一程。
　　想到这庚辰又苦笑一下。他的思维总是四处乱蹦，大多时候连他自己也读不懂。
　　无数个夜晚他流着泪坐起来，安抚着他心里那个无措的小孩。他听到自己无声的诘问：
　　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说不出话？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甘心。
　　这个世界上不幸福的人多的像天上的星星。庚辰在其中闪一会儿，又无趣的闭上眼睛。
　　如果他有一颗海一样的心脏，应该就装的下所有闲言碎语和泥泞。如果再有一座孤岛，上面最好有浓绿的树林和一小片不褪色的沙地，不论春冬都可以平静的呼吸。那样，他的血液会化成一座高大的山，供给源源不断的鲜红的生命。有一天，一只鸟儿会飞向他的岛屿，不知厌烦的听他无休止的独白。
　　庚辰闭上眼，他似乎听到夜鸟的歌声。
　　或许世界上本来没有庚辰这个人，他仅是一次思考，抑或一片虚空。
　　生命也会走向夕阳的余晖，消散，分离，迷乱到四处，漂泊在不知名的角落。
　　漂泊到哪儿呢？
　　庚辰不知道。也许是朝阳升起的彼岸，也许是雨季无人问津的小巷，也许是黑夜里的皓月星空。不过最有可能的，是它兜兜转转一圈，还是回到这个漆黑的房间，重新附着在他身上。
　　……………
　　庚辰的思路飘了好远好远，在谁也没察觉的地方，天悄悄的亮了。
　　直到外面的光刺痛了他的瞳孔，庚辰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窗棂看了许久。
　　又熬过了一个潮湿寒冷的夜晚，庚辰心里不由得有些放松。
　　这时他身后穿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庚辰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这是周宜醒了。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把自己露在外面的手指迅速放回被子里，将一切恢复到周宜睡着之前的模样。
　　他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周宜察觉到他的动作，狐疑的回过头来，看到的是庚辰微微颤动的眼皮。
　　回头看看，天已经亮了。
　　像之前好多次那样，庚辰又是一夜未眠。
　　所以不管有没有他在，结果都是一样的吧。
　　那他在这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困倦作祟，周宜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爽。
　　但看着庚辰因为察觉到他目光而微微颤动的发丝，周宜又做不到冲着他发脾气。于是他只能压下情绪，努力缓和着语气开口：“没睡着吗？”
　　庚辰的颤抖停止了，心脏坠入谷底。
　　他永远瞒不过周宜。完美无缺的伪装，周宜总是一眼就能看穿。
　　于是他只好不装了，坐起身直愣愣的看着周宜。
　　他看到周宜不甚明显的皱了下眉，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不一会儿，门缝里钻进来一点水流声。
　　庚辰失落的垂下眼皮，抬起手无措按了按眼底。
　　他又忘记了。如果是哭过，又没睡好，他的眼睛会有点红肿，眼下的皮肤也会黑一点。
　　周宜和他解释过的，说这叫黑眼圈，睡眠不足就会有，很难看的。
　　他什么都不记得。又不好好的听话，难怪周宜会生他的气。
　　庚辰盯着胸口绷带的某一缕纤维呆愣，眼眶间又是一片酸涩。
　　不许哭。庚辰在心里狠狠谴责自己。
　　真没出息。
　　正在这时，周宜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然后推开门走进来，向他这边走来。
　　庚辰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了。他不敢抬头看周宜，也不敢面对周宜的表情和话语。
　　周宜停在他身侧，好像轻轻叹了口气。
　　庚辰更没有勇气抬头了。眼泪被他努力的控制在眼皮下，不让它流出来惹人生厌。
　　就在快要藏好的时候，他的下巴被轻轻抬起来。
　　庚辰还是闭着眼，眼皮颤抖的不成样子，但终究不肯看他一眼。
　　倔的没边没际。
　　周宜无可奈何，只能把另一只手中抓着的毛巾块再次对折，然后摁上庚辰的眼底。
　　庚辰终于不可置信的睁了一下眼，周宜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然后很快又被湮灭在他的眼皮下面。
　　还好一滴不听话的眼泪悄悄越界，翻山越岭来到周宜面前，把所有的情况讲述的清楚明白。
　　周宜眼神中的情绪复杂不明，庚辰向来读不懂他的隐喻。
　　幸好周宜没有出一道难懂的考题。所以庚辰也不用逼着自己去理解。他只需要坐在那，乖乖的仰着头，感受毛巾在他皮肤上蹭压的触感。
　　是热毛巾。氤氲的雾气似乎催化了他的眼泪，情绪更加难以抑制。
　　周宜终于收了手，抬着他下巴的手也拿下来。庚辰以为他要出去，事实却并非如此。
　　周宜放下毛巾，用带着点凉意的指尖轻轻触碰庚辰的眼皮。
　　“眼睛不疼吗？”周宜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到一点情绪。
　　庚辰哑到几乎失声：“还好……没什么感觉”
　　一开口，庚辰自己也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他想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也找不到确切的理由。
　　周宜倒是很平静，收回手拿起热毛巾，转头又进了卫生间。
　　庚辰端坐，静静的等着。
　　果然，几秒之后脚步声又一次传来，周宜很快就站在他面前。
　　眼泪已经藏好了。庚辰不再怕直视眼前这个人。
　　周宜看着他黑沉的瞳色，心中有一片化开的春水决了堤。
　　“闭眼”他只好说。
　　于是庚辰听话的闭上眼。
　　周宜用毛巾擦拭他的眼皮，轻轻按压。他想也许这样，庚辰就能少难受一点儿。
　　这一次是冷的毛巾。擦拭过后，周宜把毛巾放在一边，用手指轻揉他的眼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庚辰脑中已经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单纯自然的放松。
　　周宜放下手，起身就要离开。
　　那一瞬间庚辰的慌乱溢于言表。他擅自违背规定睁开了眼睛，一把拽住周宜的胳膊，似乎有什么紧急的话就要出口。
　　“怎么了？”周宜坐回他身边，甚至侧身过来听他的话。
　　庚辰却咬住嘴唇，把话全部咽了回去。
　　周宜把毛巾放下，往庚辰那边又靠了靠。
　　庚辰抓在他胳膊上的力道又大了一点。周宜撞进他的眼瞳，发现是一片汹涌幽深的海域。
　　庚辰一言不发，海域澎湃的更加汹涌，颇有些海啸来临前的味道。
　　于是周宜不再开口，转身跃进那片海水，专心解读海底的秘密。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庚辰眼里的情绪更加明显。
　　在海啸爆发的前一秒，周宜终于找到最关键的那根引线，安然剪断。
　　“放心”周宜揉他的头发：“不会生你的气”
　　炸弹停止了。海面重新风平浪静。
　　周宜又揉搓两下庚辰柔软的发丝，拿起毛巾走出房间。
　　冲动是魔鬼。
　　心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