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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Chapter 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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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站在客房洁净的窗户前,手拘谨的攥着衣角。
在周宜家,一切事情都有秩序。他的一切都被安排的妥妥贴贴,每一个细节严丝合缝,挑不出一点错来。
恐怕就是余初行来照顾,也做不到这么周全。
可越是事无巨细,庚辰就越是不自在。
当时他被安贺睿吓坏了,所以慌慌张张的跑出了巷子,六神无主的时候周宜却向他抛来橄榄枝,于是他慌不择路,连忙抓住救生索拼命往上攀附。可是现在冷静下来再细细回味,周宜为他做的事情实在已经太多太多,单是这些恩情,自己就要还上许久。可偏偏又叫周宜撞破了最大的家丑,最狼狈的一面被他尽数看去,庚辰简直无地自容。
而且到了最后,还是周宜替他揽下了后果,给了他一个安身的地方。
五月初的夜空,新月并不孤单,它有无数的星星陪伴。宁静明亮的月华倾泄下来,映亮了庚辰的半边脸颊。
人们把黑暗中舞动的心脏,叫做月亮。
庚辰本来满脑子都是周宜,这一刻却都被澄澈的月光照没了。
他突然想起好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偏头看着从小窗里泄露进来的无尽清辉,听余初行给他讲故事。
声音柔和而温暖,她开始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庚辰聚精会神地听着,手紧紧抓住被角,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
夜慢慢深了,月亮似乎也在倾听。光芒变得更加明亮,仿佛在为故事添彩。余初行讲到月亮上的玉兔,它在月宫中捣药,为人间带来健康和长寿。庚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象着那只玉兔在月光下跳跃的样子,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恍惚间,他还记得余初行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最终消失在一阵肥皂的香气里。他感到自己的被角被重新塞紧,脸庞传来温润的触感,是她在抚摸他的眉眼。
轻柔,温润,让人沉醉。
于是他纵身跃进错乱繁复的梦,把天真消磨殆尽。
窗外一抹身影闪过,庚辰的思绪被打断。
是周宜。
周宜心思烦扰,想了许久还是从大门出去,从玉兰树边绕到后院,本是想散散心,却顺着月光的指引看到了站在客房窗前的庚辰。
于是周宜缓下脚步,走过去曲起指节,轻轻叩了两下窗子。
庚辰的脸凑近了一点,整个人被笼罩在月光之下。
周宜朝他浅浅一笑,对他比口型:“还不睡吗?”
庚辰没看懂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听不到。
周宜只好走回前院,绕过客厅来到了房门面前。再次轻轻叩响,几秒后庚辰茫然的脸就出现了。
“我问,你为什么怎么还没睡啊”周宜进了屋,回身关上门。
庚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收回刚才开门抬起来的手,缓缓走回窗户边。
月光轻柔地洒在他的发梢,身体勾勒的轮廓略显模糊。
庚辰微微侧身,眼睛盛着月光闪烁。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邃。
周宜轻轻眨眼,手指和衣服碰撞出微小的声响,炸了满天绚烂的星光。
十几秒后,庚辰转过身来。月光从他的背后洒落,将身影投射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
夜晚的诗行,静静地铺展开来。
“我想我妈妈了”他说。
周宜一阵气短。沉默一阵,低缓开口:“对不起”
庚辰只是摇头。
记忆碎片如同深秋落叶,悄然无声地覆盖了心灵的角落。不张扬,不喧哗,却沉重地压在心头。让人在不经意间便被痛楚钻了心。
周宜轻轻的走过去,与庚辰并肩抬头欣赏星光。
“星星很漂亮吧”庚辰开口:“以前我妈妈总和我一起看星星。吃完晚饭以后在家里的阳台上,搬个小板凳坐着,我就靠她身上,我们俩一块等我爸爸回来”他脸上浮现了一点回忆里的幸福笑容:“我妈妈有时候会教我认星星。她声音可温柔了,指着那些星星,告诉我那是北斗七星,那是猎户座,还有那颗最亮的,是北极星………”庚辰的笑淡淡的凝在脸上:“她经常给我讲故事呢……”
温柔的语气混着夜风和蝉鸣,构成了他童年里灿烂的乐章。那些夜晚,星星似乎特别亮,妈妈的笑容也特别温暖。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构成一副朦胧的剪影。
童年的夏夜,总是带着一丝神秘和无尽的想象。
只不过那些时光实在太过短暂,像落在火焰上的轻羽转瞬即逝。杂事纷扰着堆砌上来,让这些美好久远的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
周宜的眼光在他脸侧停留了一阵,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弥漫,又因意识到现实的变故而一点点褪去。他反复斟酌语言,还是开口:“星星离我们很远的,触不可及”
庚辰偏头看他。
“或许我们死后就能抵达星辰之上”周宜抬手指了指夜空中最闪亮的一颗星星:“离开人世不过就是踏上了走向星辰的路”
庚辰的身体完全转过来,眼神里恢复了一点光泽。他期待着开口:“那我妈妈……”
“人们都说,星星的光辉是逝去亲人的爱”周宜微笑着看他:“离去是现实,她存在,也依旧是现实”
走出去是向爱致敬的方式。
庚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啊……”直到手背一片湿润,他才意识到眼泪已经盘曲淌了满脸,顺着下巴的弧线滴下来。
他抬起手在脸上胡乱抹着,仰起头努力汲取空气。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流。
他想起经年之前的某天,余初行和他读了一本关于死亡的绘本。
读完以后,他从余初行的腹部抬起头,期许的看她:“你什么时候去世呀?”
余初行当时的表情有一些严肃:“你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去世就是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就是……”余初行思索须臾:“就是你再也见不到妈妈啦……”
庚辰当时就哭了。余初行耐心温柔的哄了好久和他说明白她还在,才止住他汹涌的眼泪。当晚庚辰缠着余初行陪他睡觉,在睡梦中也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直到第二天醒来,看到余初行还好好的待着,他才彻底安心下来。
于是余初行之后再没和他说过这类的话,却用惨烈的事实教会了他关于死亡的一切。
庚辰哭到缺氧,几乎要站不住。
周宜的眉渐渐拧成一团,他从床头柜上匆匆扯下两张纸递给庚辰。
庚辰抖着手接下来,深深的吸气抑制自己的眼泪。
可是周宜扶住他的胳膊,把他摁到床上坐下。
“哭吧”周宜背对着月光,在庚辰身前打下一片阴影:“哭出来就没事了”
谁知庚辰听了这句话突然开始拼命的摇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被混在唾液和眼泪里没法听清。周宜递过去的那两张纸被死死的攥成一团捏在手心里,还是干的。
周宜原本温和如湖水的眼神泛起涟漪,瞳孔微微收缩,眼睛就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他又抽了一张纸,拉下庚辰遮挡着眼睛的手臂,把纸巾叠成方形的一块,一寸一寸的吸去肆虐在庚辰脸上的泪水。
直到他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珠湮灭在纸巾里,周宜才停下动作,语气平和:“慢慢说,别着急”
“我说……我一直都在哭”庚辰断续着开口:“刚出事的时候,天天哭……后来,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哭,我……我忍不住眼泪……”他每一口气缓的很急,一抽一抽的:“所以,我就没让自己,闲下来过了……已经,好长时间没哭过了……”抬起头看着周宜,声音里掺了几分没来由的委屈:“我以为……我已经好了……不会再哭了……”
说话间,又几滴眼泪滑了下来。周宜眨眼藏起自己眼里的波澜,重新抽了一张纸给他擦去泪滴,声音温柔又坚定:“没关系”
“有关系的!”庚辰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了……事情都过去了……但是我,我还没有让它过去……太丢人了……”庚辰低下头,又一股眼泪冲出了眼眶:“我一点都,不勇敢……遇到事情只会逃跑,还让你看到了……太丢人了……”
周宜被他近乎独白的幼稚逗的扯起了嘴角,紧接着喉间漫上一股酸涩。他吸了吸鼻子,柔和的开口:“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
他俯下身体,耐心的擦庚辰脸上的眼泪,边擦边说:“难受的时候哭没关系的啊……痛苦的时候逃跑也没有关系的……”
痛苦的时候,逃跑没关系。
恐惧的时候,逃跑没关系。
爱的时候,逃跑也没关系。
所以,重复有种力量——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这三个字死死钉入庚辰心里,牢不可破,坚如磐石。
往后匆匆终年,他始终记得那晚,月朗星明,两个美好的事物交汇在一起,织成一件最华丽璀璨的衣衫,披在了眼前的男孩身上。
那个人捏着叠成方块形状的纸巾,把他的脆弱尽数收下,然后告诉他,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