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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个女人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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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着狼尾头的青年站在灯光下,带着锋芒的美丽,那双冷漠厌世的冰蓝色眼睛里点燃着同样幽蓝的火焰。烬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一天,不明白那个人离开之后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邀请自己这样一个人,不过隐隐约约看见的灰烬与骨骼之中他的灵魂之火仍然没有熄灭,仍然吸引着她的目光,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烬尊重青年,她收起杂想认真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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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旧照片:「厚厚的玻璃墙面里银发少年正望过来,身上空空如也,苍蓝的眼睛在重叠的光下有一只是橘橙色的,他的眼神冷漠厌世,手指抓紧了底下的毛毯,抿着唇皱着眉,侧着身子十分抗拒,门上的银锁反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
“从我们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
曾经的同事给你带来一些东西,他的照片夹在一堆杂物里掉出来,你发会呆儿,看见前同事凑过来对你挤眼,把照片的灰扇了扇,放入相册里收起来。
你盖上相册,无所谓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初见面,他很乖巧,非常乖巧,乖巧到让我认为他不会反抗捣乱,给他打开了门……”
同事:“哦?你还会做这种事?”
你耸耸肩,对过去露出一个自讽的笑。
“那个时候刚刚入行嘛,心软也愚蠢。”
同事:“然后呢?”
然后呢?
身为那里的工作人员,你们都知道然后会是什么样的,你面对捧场的前同事,漫不经心地说起然后。
“然后?我开门,他就逃跑了。”
你看着前同事脸上的笑撇嘴,回忆随着讲述流到面前。
“出了门立马从乖巧变得张牙舞爪,开始威胁我。”
乖巧和温顺在他翻身而起的时候破碎,一刻间你恼火于自己的被欺骗,也恼火于他的伪装。
但是面对宠物露出的那点尖牙软刺,你对他逃走的慌张逐渐消减,反而开始怜悯他。
他是聪明的,却不知道自己来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同事:“没逃掉吧。”
逃不掉的啊。
“当然啦,哪怕我那时候还是个新人,也肯定比在笼子里呆久的家伙要厉害。”
你身为守卫所擅长的打架技巧对他根本用不上,光是力量的对比,正常情况下的男人也胜不过,更何况是被圈养着不允许长出利刺的宠物呢。
最后你把他关回了笼子,他隔着玻璃与你对望,你心有余悸,一边把锁拧紧,一边喊他小骗子,后来这个绰号便成了你心中他的名字。
同事:“啧啧,没有惩罚?”
“我说了,心软也愚蠢。觉得是我自己打开笼子的,要是让老板知道我差点让他跑掉不得骂死我?所以什么也没说。”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擅长施下惩罚的程序,即便你已经会了不少,也明白教训与教育并不相同,有时为了让宠物更好生活,需要这些正常的手段,但你永远愚蠢且心软。
同事:“那你呢?没做点什么?”
所有人都有这个默契,遵照规则来进行私下的发泄,看不出痕迹的伤口与口头上的羞辱谩骂,这是老板允许的。
就像那张照片一样,哪怕录下视频,只要不传过这个圈子,转出去让大众知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顿了顿,然后摇摇头。
“没有。”
进入这个行业的你不会是个好人,但你是个正常人,对掌控在手中无力反抗的生命并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特殊癖好。
同事:“好人呐。”
半讥讽半感叹的话语传入你的耳朵,你说:“别笑我。”
同事:“你继续。”
他很漂亮,脾气也特别,被抓回去后该吃就吃,冷漠夹刺又格外温顺……
“那段时间我盯着他看了很久。”
同事:“嗯……食色性也。”
其实你不好色,这样一具具呈现的行尸走肉,再怎么漂亮也因为灵魂的失彩变成肉干。
你难以理解没有人格填充的玩偶有什么可令人心动的地方。
你看着他,只是因为他的灵魂还在且仍会发光。
不可磨灭的,是因为年龄尚短,还是因为心火坚毅呢?
你不愿好奇工作里的任何事情,但眼睛落在他身上很久,不带淫.欲,不带恶意。
“嗯……后来就转去照顾别人了。”
你忘了逃跑之后你们是怎么相处的,后来你分配了更多的事务,不再负责那块区域。
那段时日短暂,你对他记忆犹新,却不准备多讲,讲得太仔细,好像你又让他在别人面前裸露一回。
同事:“变异的真快。就没再见面了?”
“我负责管着两个长得很像,但是其实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你没有接话,自顾自说到另一部分。
其实你知道自己不该再开口了,只不过回忆到了这里,所有的事情都随着辞职成功变成不能再提起的过去,想起来那一张张脸,你继续说了下去。
“老板说这两个是将要废弃了不值钱的,问我要不要接手……”
同事:“哎呦!可捡着了!”
两个年轻而稚嫩的孩子,让你动摇了,不是出自别的什么,只是他们太柔软太可怜,而你又不够铁石心肠。
可是你的理智在说,你帮不了多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开始犹豫了几天,出差回来,年纪大的那个突然死了……
“他被抓上手术台变性,结果没熬过去。”
同事:“常有的事情。”
因为这是常有的事情,所有人不以为意,你也早已习惯,如今却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个魔窟能这样轻易带走一条熟悉的生命。
你把死亡狠狠推了一把。
从前那些死去的宠物,你曾经打过照面,有过一段相处,但究竟只是工作。
这两个孩子从头到尾是你一个人在照顾,因为他们没有人愿意管。
你在工作之余接济饲养他们,整整两个月,每一天都看着他们的变化,看着他们对你熟悉,尝试靠近。
温顺的乖巧的宠物,就像你第一次见他那样的乖巧,而他们不会变成骗子也不会对你攻击。你摸着铁笼中低下的头,忍了又忍,想了又想,再三思索……
“后来我就下了决心,准备带小的回家。”
同事:“他呢?”
“我只想着小的,已经不记得他了。”
同事:“人啊,啧啧。”
他是精美的商品,你从没有打算过要拿工资买下他,从没有幻想过要得到他,也从没有思考过你与他的未来。
你能得到的,也敢得到的,只有没有价值的商品。
那些铁笼与玻璃墙面里的玩偶太多,早已让你麻木,他是特别的,但与你无关,你十分清楚这一点。
你足够清醒,不会为一个宠物毁掉自己的生活,可你心软且愚蠢,所以又做出了别的选择。
你准备了一个新家,打算把那个孩子照顾好……到了手续通过的那一天,你把他领回去,那孩子胆子小,前面那段时间只有你一直在照顾他,熟了便跟你亲近了,也只肯跟你亲近。
他和他的区别在哪里呢?
如果是那个骗子,来到这里之后就会想办法逃掉吧。
可是那个孩子不是,他脆弱而懵懂,幼小又怯懦,一点点警惕心很快被融化掉,就这样信任且跟随着你。
你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那张普通清秀的脸,那双琥珀色眼睛,那头顺滑发灰的头发,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年身体,柔弱而温顺的性格。
那个孩子从来都是沉默而安静的,没有理会过其他人,只对你说话,对你喊痛。
“我和他在一起生活。”
同事:“你不会和他结婚了吧?”
“没来得及。”
你从没有想过要结婚,对建立其他的关系不感兴趣,而且他太年幼了。
你记得他在你的怀里乖乖的睡着,就好像真的是你所孕育的孩子。
你让他把你当成姐姐,却没来得及听到那一声回应。
同事:“怎么了?还能没来得及?”
“收养他不久,我被人抓了。”
同事:“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他报警了?”
“是我自己惹来的事情。”
同事:“那你活该嘛。那后面呢?他也逃跑了?”
“我拜托朋友替我照顾他,朋友怕照顾不好,又转送回老板那里,我相信老板,就去解决事情了,因为事情不大,被关了一两个月。”
同事:“那还挺幸运。”
是吗?
你在下班的时候被突袭抓走,没有来得及回去再见他一眼。
人生在这里出现转折,你刚刚带回家的孩子熟悉了这个家一点又被送回去,有没有人告诉过他,你不是不要他呢?你不是要把他重新扔回那个地方呢?
你曾经犯下的事情,今天得到报应,你承认活该,却想他无辜无比。
“有一天,我接到电话,说那孩子死了。”
其他人想瞒过你,但又知道你出来就会晓得这个信息,所以还是告诉了你。
同事:“……”
“我出来以后打听,送过去没几天他就去了。医生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了,可能年纪小有什么毛病没检查出来。”
你见过那些突然死掉的孩子,前一日明明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再见面就冷冰冰下去。
你不是好人,见过死人,但那个乖巧依在你身边的温热身体,你没想过会突然冷下去。
也不知道他在死前会不会想念你,又或者怨恨你。
同事:“那里的人是容易得些什么。”
你没问他的尸体怎么处理的,那些人处理的办法,你都知道,残忍又简单。
怎么处理呢?
一个垃圾袋、一个手术室、一个焚烧炉、一个垃圾桶……直接变成灰烬都是善终。
他不会变成灰烬,因为他没有价值,因为他还有价值。
活人已不在,你不再去想尸体,你已猜到了他在哪里。
不打算得罪老板,不打算毁掉自己的生活的人,不打算追问下去。
同事:“你还没习惯吗?”
“我不会习惯的。”
可能是回来工作时情绪太明显,老板带你到笼子面前,指着一个比你带走的那个孩子更漂亮名贵的宠物说……
“如果我想要,那个孩子就送给我。”
同事:“谁呀?”
“他。”
你点点照片。
同事:“看照片可不是随便能送的货色。”
“他主人不要他了,这里也不打算继续养……这是老板说的。”
你很难说那时候自己都想了什么,玻璃墙面里的人听见外面的谈话了吗?他又会想什么?
老板走后,你站在那里看着他,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
乖巧听话的灰发少年模模糊糊印在玻璃墙面上,你想起来,你只给那个孩子拍过两张照片,这就是你们的全部了。
同事:“你们老板真大方,是不是看上你了?”
“老板不是同性恋。”
你对这句玩笑嗤之以鼻,那个女人有什么算计你想不明白,后来便不必再想了,因为你没得到他。
同事:“你养了他吗?”
“我没来得及。”
同事:“嘿!又没来得及?”
“嗯,没来得及。”
同事:“怎么个没来得及法?”
“我又犹豫了。”
同事:“你真是活该!”
犹豫的原因是一样的,你有过一次经验更难以决定下心去接走他。
冰蓝色的眼睛盯向门前的你,寒冷的冻结的湖泊化不开。
你看见一片苍白的灰烬,泥泞之中的骨骼。
你犹豫不决,从而失去了选择。
“他被人带走了。”
同事:“让你当断不断吧!”
“你能不能态度好点?”
同事:“哦,那你说不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人死了。”
说得够多,你不想再说,把相册塞进柜子里锁起。
他的死亡消息传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把相片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再锁起,同时决定换一份工作。
同事:“我就知道,那个地方,像他这种,啧啧,难活!”
“你别知道了,快点走,待下去迟早完蛋。”
同事:“这不是在算计么……要不要我给你接一个宠物出来?”
“这……”
同事:“你还犹豫,看来你天生没这个命。”
“滚!”
“如果那一天……你会怎么样呢?”女人已经不再从事过去的行业,一身肌肉都用来耕田,她回到田野畔边,望着山林间的飞鸟自言自语,“我又会怎么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