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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那时雪穗和筱冢康晴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一成因为多次反对他们的婚事,遭致了康晴的疏远。夜晚的时候,一成开车驶过马路,旁边的绿化带因为夜色显得黑黪黪的。他车速不快,右侧公园那边亮着暖黄色的灯光,人们在里面散步,外面有小贩拿着气球和玩具卖给小孩子,夏夜月色显得特别美好,暖和,他后悔是开车而非步行,等他收回视线,左侧人行道前方一道雪白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女人身穿雪白的套装,犹如幽灵那样独自行走在撑起整片星空的梧桐树下,等车身掠过她,他才发现那是唐泽雪穗。

      也许是精品店关门了,她却没有和助理一起开车离开,而是孤独地在这条冷清的人行道行走着,犹如黑夜中的一袭雪白雾气,缓慢地伸展在这夜色中,可能是因为天色已暗,她的眼睛也显得犹如黑洞一般,一点光亮也无。

      他下意识停下了车,就像很多年前在雨中为江利子停下车那样,他说:“唐泽,要我载你一程吗?”他自己也感觉很奇怪,分明私下还在叫今枝调查她的秘密,装作没看见就好了,他却在路上问她要不要搭个便车。她听到声音,顿时像灵魂回到了人偶身体内,她看到是筱冢一成,惊讶地呼唤:“筱冢先生。”他们并没有大学舞社时培养起来的前后辈的亲密关系,毕业之后雪穗也只是喊他“筱冢先生”,而不是“筱冢学长”,一成也直唤她的姓名,而非“雪穗”,像大学时代从未认识过那样,那种微妙的生疏,双方都心知肚明。

      筱冢一成问:“你没有和员工一起开车走吗?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

      “我偶尔会很享受一个人这样散步回去,而不是开车。”这话不由使一成怀疑真实性,她独自行走的样子犹如没有灵魂感情的人偶,真的会有“享受”这种感情吗?这么多年了,唐泽雪穗仍旧是他看不透也不理解的女人,就好像世上的某个陌生物种那样,本来就一无所知,而他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机制又时刻提醒着他要远离,导致他还是不清楚唐泽雪穗是个怎样的人。

      一成说:“上车吧,你穿着高跟鞋,肯定很难走路吧。”她上车时那护住裙摆的动作很优雅,系上安全带的样子也很自若,一成却不由想到江利子初次穿上高跟鞋时跌跌撞撞的样子,这样的局促在唐泽雪穗身上无法想象,她有一种生来就驾轻就熟的得体感,好像从来没有稚挫的阶段,也无法想象她窘迫的样子——她恐怕第一次穿上高跟鞋就毫无不适的行走了。一成漫无边际地想。这么多年来,唐泽雪穗一直都是个表面上无可挑剔的人,就连婚姻破裂的高宫诚都只说自己的不是,很难说她是个无瑕的完人,还是严密防范至牙齿的铁人。

      在车上,两个人不知怎的又很尴尬,竟然到一言不发的程度,两个人根本不像舞社的前后辈,而像刚认识的公司同事。一成干巴巴地找了个话题:“你店名的‘R&Y’,有什么含义吗?”

      雪穗说:“Y是我的名字‘Yukiho’,至于R,是我母亲的名字‘Reiko’。”

      一成不由得说:“你肯定很重视你母亲。”

      说完这句话,车里又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大学时期的前后辈好像找不到一丁点共同话题。雪穗品味着那沉默,说:“血缘,姻亲真是世上最不讲理的东西,对吧?自己根本没办法选择。分明您很讨厌我,但是今后却不得不成为姻亲。”

      一成有几分被戳破的尴尬:“我并没有讨厌你。”

      “您对康晴先生的劝告,我不是一点不知道,”雪穗说,“我还是可以问问理由吗,您如此厌恶我的理由?”

      “那我反过来问你,对于康晴,你是怎么看的?你看上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一成一边问,一边好像若无其事那样询问她家在哪片住宅区,他好选择岔路口。

      “康晴先生他……看起来很幸福,拥有我不具备的那种幸福,我很想走入他拥有的那种幸福,所以当他追求我的时候,我也视他为理想的对象。”雪穗这么说。一成忍不住问:“他看起来拥有哪种你没法具备的幸福?”

      “您和高宫城一直以来都很友好,想必也很清楚个中细节吧。我和城结婚三年,不管做了何种努力,都没有一个小孩……和三泽千都留小姐重逢后,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虽然他不说,肯定是更喜欢能给他诞育后代的伴侣吧,我好像没有那个能力,可能是我们太年轻的时候,做了错误的选择吧……”雪穗用略带悲哀的语调述说,“不可能孕育孩子的婚姻是多么悲哀啊,我高中时代,一直以为邻居家的夫妻很恩爱,他们结婚十五年了,在青年时代共同选择了丁克,等到女方年龄渐增,丈夫却后悔了,想要后代的心情压倒了一切,他出轨了,次年找了一个比我年纪还要小的女孩子,生下了一个男婴。我和城从这一点看,就没有幸福的基础吧,哪怕是铁板钉钉的约定,也会随着时间变得软弱,苍白。我没法有自己的孩子,再跟同样没有孩子的人组建家庭,恐怕也会等来中年破裂的结局。我一点都不责怪他,想要有后代,组建圆满的家庭,这是人之常情。”

      一成完全不知道这些内情,他不由得有些吃惊,高宫城在叙说他们的婚姻破裂时,多是笼统而自责地把责任归在自己身上,或是含糊地说双方的性格不再那么合适了。因为一成自己没有组建家庭,所以忽略了一件致命的事情,高宫城和唐泽雪穗三年婚姻间没有一个孩子,他和老情人三泽千都留重逢后却那么快就有了孩子……除去那些笼统的原因,在高宫城的大男子主义,想要孩子的男人劣根性下,唐泽雪穗又默默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呢?她那句模糊而含蓄的“我们太年轻的时候做了错误的选择吧”,也不由得让一成回想起了高宫城某次酒后的哭诉,他含糊的说:“都是我的不对,都怪当时我同意了雪穗去堕胎,现在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恐怕也是那次损害了身体……”

      一成不由得问:“那对于康晴,你是有考虑到他有两个孩子吗?”

      “这话也没有错……康晴先生已经有两个孩子,即使将来我们没法有孩子,他也不至于怨怼自己没有后代,而且我自己没法有孩子,我是多么渴望做一个母亲啊,我也期望将所有的温柔向某个小孩倾泻。”雪穗将脸转向正在开车的一成,即使只是余光,一成也能感觉到她眼中那明亮的光芒。

      虽然心里已经产生了对唐泽雪穗的同情,一成还是理智而直接的问:“那之中……有涉及财富的因素吗?”

      “这话好辛辣直接啊,我没法否认,财富本来就以某种特别明亮的底色镶嵌在康晴先生拥有的幸福里,财富有时候本身就指着幸福。”雪穗仍旧自若地说。

      “这话可能给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但在我看来,生就的财富是一种灾难。”可能是错觉,一成恍惚看到唐泽雪穗的眼皮轻微跳了一下,雪穗用右手无名指轻轻理开了额边的头发,那样子着实优雅,她说:“这话对我的过去来说是一种残忍的炫耀,筱冢先生。”筱冢一成便突然回想起今枝交给他的档案袋,里面写唐泽雪穗的生身母亲疑似因为窘迫而自杀,他不由感到自己失言了,一边开车一边说:“抱歉。”但是她的说法,也默认筱冢一成知道她的过往了,他感到心惊。

      “您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恐怕没法明白我心里的恐慌,无时不在的恐慌。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的生身母亲去世了,煤气中毒。父亲在我四岁时就遇到事故去世了,她一直在打各种各样的零工,这些琐碎的工作把她弄得很疲倦,最终没注意到还在煮的食物,中毒去世了……穷困与死亡联系得是如此紧密,在我们居住的那一片居民区,总是有人背着尸体下楼,很多老人因为贫穷无助,独自死在楼里,很多天后人们才发现。年轻人也总会走投无路跳楼自杀,我幼年居住的那个社区,是个死亡与穷困密不可分的地方,贫穷意味着死亡,如果不拼命地逃出贫穷,就逃不出死亡。在您的视角看来,我好像一直是个不满足的人,先是高宫城,然后是康晴先生,我的确有考虑他们的物质条件……但这是特别卑劣的事吗?我对财富确实有某种渴求,不过是我想要离母亲那种死亡远远的。没法拥有财富,就不可能拥有幸福,这是一种虚荣吗?改善生活质量的欲望实在是太强烈了,我只是出于生存本能,在不断地远离幼年那种环境而已,并且走得越远越好。好像在你看来,走得太远了是一种罪。”

      一成不由得沉默了,完全说不出话。

      她用特别悲伤的语气说:“即使我有这种追求,可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谁。想要逃得离贫穷与死亡远远的,就这么卑劣吗?”那话是那么诚恳痛苦,不由得令一成愣了下来,他不由感到自己心里的那种推论是扭曲的,他一直觉得唐泽雪穗是个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灾源,但是听她这些话,难道没有谴责自己的冲动吗,难道她不才是最不幸的人吗?

      他不敢侧头看一眼她的脸,那肯定是特别诚恳又特别悲伤的眼睛,酷似他年少时捡来的那些小猫,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眼泪汪汪的,看了让人心生恻隐。没有伤害过谁,就该遭遇他这样的厌恶吗?她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那些不透明的资产,玩股票的大量钱财,也是她逃离贫穷的执着而已,难道就那么罪不可赦吗?筱冢一成不由得心软了。

      雪穗却没有继续刻意煽情下去,只是低低地笑了一下,说:“您在紧张什么呢?我一上车之后,您肩膀和脖子都绷紧了,显得全身都很戒备的样子。我既不会扑过来打反您的方向盘,也不会抽出一把枪抵在您的脖子上。如果我让您如此戒备,当初就该当作没看见我,自若地加速驶出这里。”

      一成不由得怀疑自己表现出来的真的那么戒备吗?接着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肌肉真的在不知不觉间绷紧了,试着松弛下来才感觉到了异样。他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正在这时候,雪穗所居住的那片住宅区到了,她若无其事的道了谢,下车的瞬间她本来想要提起侧放的包包,一本小得像法国宫廷胸口书那样的书滑了出来,一成不由得问:“这是什么书?”没有开车内灯,他看不清书的标题。

      “是《飘》。”雪穗说。

      “我看过电影。你很喜欢吗,还放在包包里,现在还有这么小尺寸的书吗?”一成不由得问。

      “对我来说,斯嘉丽是我的精神偶像吧。”雪穗说。虽然车已经停下了,一成也没敢看她的脸,有一种潜在的,莫名的吸引力,他知道一旦看向她的话,一定会被漩涡吸引,然后就很难脱身了,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他下意识的没有看她的脸。

      “我懂,她挺自立自强,自己置办产业,这很令你向往吗?”一成不由得将电影里的斯嘉丽和雪穗炒股赚钱,自己开设南青山的精品店结合起来。

      “完全不是那回事。”雪穗将书放回包包里,打开了左侧的车门,下车时露出了黑夜也无法遮挡住的美丽笑容,她微微俯身,一成的眼球不受控制似的,忍不住与她的眼睛对视了,她的笑容那么灿烂而富有感染力,像是某种向阳生的植物,她说:“斯嘉丽……总是怀着对明天的期待,明天总会变得更好,困难一定会迎难而解。怀着那种信念,生活就有光,就有生活下去的勇气,我希望我永远能像她那样,期待着明天。”

      一成不由得心神动摇,像是被她感染了一般。雪穗将车门关上,说:“希望你也如此,始终保有对生活的期待。谢谢你送我,路上请小心。”她背离的身影如此单薄,看着她那隐没在住宅楼里的背影,一成不由想起了今枝那略有深意的笑容,他对着一成说:“我想她真正喜欢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他心底的怜悯和微妙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也同时想起今枝的推测——唐泽雪穗利用□□事/件怀柔对手。他摇了摇头,这种没有实际证据的猜测,还是等今枝有了进一步调查再说。

      他的车再次发动了,他完全没能看见雪穗那毫无表情的脸,那眼睛犹如饱吸了夜色的漆黑,那之中一点光也无法窥见。

      筱冢一成当然没得到今枝的进一步回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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