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程》乾凌踏月

16、不愿囿于方寸

　　“虞涵越，伞......”

　　像是讨好一样，他喊了虞涵越的名字，以示他真的有把这话记在心上。而虞涵越在听到后，果然怔愣了一瞬，然后将他放开了。

　　方孟檀脱离了束缚，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小跑进天井里，将那把洋伞拾起来，小心地捻掉了上面站着的枯叶和湿土。

　　“这是张小姐的伞吧，不能弄脏了。”

　　方孟檀又笑了，他惦记着虞涵越今天是出门与张小姐见面，这样一把漂亮的伞肯定是张小姐看天要下雨送给他的。

　　在他心里，虞涵越虽有钱有学识，偶尔却会流露出孤独的一面，因此他期待虞涵越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夫人，这样不管他将来走到哪里，至少不会是孤身一人。

　　“张小姐蛮贴心，江南到这个时候总会下雨的，将来她会是个好夫人。”

　　方孟檀用袖子擦干净了伞送到虞涵越手边，洋伞变得漂亮整洁。方孟檀却成了脏兮兮的模样，他有些傻乎乎地笑着。

　　虞涵越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厅里，他看着方孟檀身后的大雨和那张不晓得他龌龊心思的稚嫩脸孔。

　　他试图看出一丝别的什么，比如生气，比如吃醋，比如质问他为什么收起他的书桌，又为什么在这大半个月里对他不闻不问。

　　可惜方孟檀没有，一点都没有。

　　他只是乖巧地站着，手里拿着张格林的洋伞，笑着说她会成为一位好夫人。

　　虞涵越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念头，明明在考虑和张格林婚事，却还是对方孟檀在意得过头。

　　但他明白一件事，他绝不会变成第二个虞致笃，所以他伸手接过了伞，攥在手心，然后对方孟檀点了点头。

　　“不要紧了，你回去换身衣服吧，天冷别冻着。”

　　他说得平淡，好像刚才那个惊慌失措的拥抱从未发生，接着他看见方孟檀露出了一个真正松口气的笑容。

　　“好，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见他不生气，方孟檀的确如蒙大赦。

　　他收起檐下的高脚凳，拿起自己的破伞，又像阵风似的冲进了雨里，灰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佛堂门口。

　　虞涵越仍然站在佛堂正厅，他垂下头久久未动。身后点满的烛灯是暖的，补好的屋顶也不再漏雨，他的心里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最后他将洋伞随意丢在坐过的红木椅子上，转身回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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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妈是第一个觉察出顾惠之有些情绪低落的人。

　　一场秋雨一场寒，在江南是一场冬雨才算真正入了寒，何妈端着熬好的甜汤送去给了顾惠之。天冷她难得换上了旗装，里头穿着厚厚的秋衣，不显臃肿，反倒让她看上去更清瘦。

　　今天是虞致笃回来的日子，所以她擦了点胭脂。

　　“三太太，喝点甜汤身上暖和。”

　　何妈细心地将汤炖得稠。但顾惠之显然没什么胃口，她刚哄虞永芒睡下，虞永承换了笔挺的西装正在自己房里候着老爷回来，他已经真正像个大人了。

　　“你说我要是给孟檀赎身，再送他去坪塘开个茶叶铺子好不好呀？”

　　她的脸消瘦而苍白，白瓷勺上滚着红枣和银耳，冒着热气儿，心里却冷。

　　“坪塘是好地方，山多，茶叶多，孟檀勤快，去了也能将生意照顾好的。到时候娶个媳妇本分过日子，也是三太太的功德。”

　　何妈是为了方孟檀考虑的，三院里都喜欢这个聪明孩子，能赎身总比为奴好。

　　“这事儿不能明着做，我得想个法子。”

　　顾惠之搁下了瓷勺，她不能告诉何妈太多，免得她一把年纪担心。

　　“我得写封信，拖我娘家人找个远房。就说是孟檀的亲人来给他赎身，这样也不至于显得是我要送他走。”

　　何妈不识字，脑子笨，她转不过这番话，只知道三太太心好。

　　“那我回去一趟，请大少爷做主？”

　　“成，我也不放心别人，这事儿不能拖......明天，明天你就回。带上我给你的钱和信，对外只说是大嫂身子不好你代我去看她的。”

　　顾惠之像是拿定了主意。

　　周翠岫给的条件优渥，但方孟檀如何受得了？何况虞涵伦那样的公子哥儿是不会对方孟檀好的，玩过了也就破抹布一样丢开了。

　　虞家的男人，千百年来似乎都是这样的秉性。

　　她与周翠岫都明白，所以从没有什么指望，她生了两个孩子，已年老了且扎根在了这里，躲也躲不开。

　　而方孟檀还年轻，他不该这样。

　　“哎，都听三太太的，今儿接了老爷，我明天就回坪塘一趟。”

　　何妈点点头，不管顾惠之有什么决定，她都会忠心去办。

　　是夜，与虞致笃一道回到虞园的还有虞涵伦。他穿着米色西装，看上去倒是富家公子的模样，搀着风尘仆仆的虞致笃下了小汽车。

　　几房的人都在门口等着，虞致笃摸了下虞永芒粉嫩的脸，然后有些疲惫地走进了这个看似其乐融融的家。

　　厅堂里早已备好了晚餐，虞致笃摘了帽子，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厅堂等着他的虞涵越。

　　五年未见的一对父子相顾唯有沉默。

　　虞致笃与虞涵越的长相其实十分相似，只不过他已老了，变得严肃且古板，早没了当年风度翩翩的模样。

　　而他的儿子英俊高大，有学识有气魄，从五年前的少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给你妈磕过头了吗？”虞致笃问。

　　他离开于虞涵越归家的前半个月，并不知晓过七办得如何，因此只能这样问。

　　虞涵越找不到话说，点了点头。

　　虞涵伦被周翠岫牵到一边，她有意打破这对父子的僵局，于是道，“过七我与惠之一道办的，涵越很懂事，早已磕过头了，也去祖墓祭拜了。”

　　“那就好。”虞致笃走进门厅，招呼了一句，“正巧我饿了，都入座用饭吧。”

　　饭桌上依然是热络的，大多是周翠岫与顾惠之在给孩子们布菜，年纪小的虞涵承埋头吃饭，虞涵古与虞致笃聊起了生意，虞涵伦讨巧卖乖着他的二哥和父亲。

　　虞涵越能看出虞致笃的心不在焉，高晟的来信中提及近日北方的种种动荡与不太平。

　　江南虽也阴云密布，终归是安静的，还能有一口热饭吃。

　　“涵古马上婚事办成，涵越也有了着落，这回不走了罢？”

　　虞致笃问。

　　虞涵越正低头看着碗里的鳝丝，他似乎是想了片刻，才道，“学还没上完，结了婚也要走的。”

　　虞致笃静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没拍桌子，而是道，“张家的根儿在苏州，唯一一个女儿将来嫁了你，天下父母心，你又要带着人家浪到哪里去？”

　　虞涵越没动，他看着桌上中间一碗鲫鱼汤，晃悠悠地映着头顶的电灯的光。

　　虞涵古是这桌上除了虞涵越读书最多的人，也乐于接受新思想，所以他拉了拉虞致笃。

　　“爹，大哥不是这个意思，西医学高深莫测，五年学不完是寻常......”

　　“虞家，是咱们所有人的家。”虞致笃气息微沉。

　　“你娘没了，她生前不愿意叫你做生意，想叫你救死扶伤，可以！咱家还有涵古，涵伦，涵承！他们的也是你的，你的也是他们的，我虞致笃扪心自问这么些年没有偏袒过谁，你要学医那就去学，但你学完了不能荡在外头，你得回家！”

　　顾惠之最怕的就是虞致笃发脾气，“好了，老爷，孩子也没说就一定要......”

　　“学西医，虞家有的是人脉。苏州也有西洋医院，送你进去做个大夫不难。每年虞园生意不会差了你分成，婚房洋楼我给你买。我只求你跟你弟弟们一样，安分守己，世道不太平，咱们一家子得在一块！”

　　“我要去北平。”

　　顾惠之急了，“涵越！你别惹你爹生气呀！”

　　“先学完了再说。”

　　虞致笃盯着他，终于有怒火燃起来。

　　周翠岫也上来劝，“这孩子，你也顾虑顾虑张家心疼孩子......”

　　“张碧茵不接受，那这婚就不结。”

　　虞涵越放下筷子，他离开了饭桌往佛堂走，即便听见身后杯盏被砸烂的声音也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