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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三 千羽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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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枫没有意识到苍崎凛说的那句“饭前是茶会”的含义,但后者却知道流川夫人一定会明白。而事情也确实如她所料,在听见儿子的转述之后,流川夫人早早问了他现在的尺码,定制了一整套纹付和服。
也出于儿子离开日本在异国他乡已经四年多的原因,她在午后叫醒了还在倒时差的流川枫,然后带着昏昏欲睡的自家儿子,借了朋友家的茶室给他露了一手。有些晕头转向的流川枫沉默地接受了母亲的好意,后者只连声叮嘱他“也记得叫小凛来家里吃饭,我可没忘她最喜欢寿喜锅和米泽牛肉。”
苍崎家的本宅离苍崎凛独自居住的那栋房子其实很远。而在踏进有成片园林的宅邸之后,由家仆引路前往茶室的流川枫才想起来,他从没问过苍崎凛家里的任何情况。
人人都知道苍崎凛无人照顾,因此,人人也都不敢多问。而由于他们如此对待女儿的方法,流川枫的心里则对他们存在一份敌意,所以苍崎凛不说,他也就不会问。
穿过长廊之后,家仆停下了脚步。
八铺席的房间里坐了四名茶客,使得空间略显寂寥。一名看起来比自己妈妈年轻了不少的女性似乎是茶会的亭主,她招呼流川枫过去坐下。等到流川把自己这与日式茶室已大相径庭的个头塞进座位之后,苍崎凛也到了。
她穿了红白色的振袖和服,上面画着千羽鹤的图案。而即使是这样华丽而束手束脚的衣着,也没能让她漫不经心的神情失去半点凌厉。
和她同行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女孩表露出娴静与彬彬有礼去脱掉白布袜然后收起的时间里,苍崎凛已经迅速而敏捷地完成了这套工序。
她扯着一丝在流川枫看来绝对是敷衍的笑容回应亭主的招呼,随后径直坐到了他的身边。
苍崎凛小声夸了他穿纹付羽织特别好看。而她进门时确实被今天的流川枫吓了一跳。他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极具东方韵味,那张脸本身又仿佛适合一切的外在穿着,当他在午后的阳光里微微扭过头看向苍崎时,苍崎凛废了不小的功夫才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去脚下的白布袜上。
听见她的夸奖声,流川枫愣了愣。虽然他听到过太多对自己长相的夸赞,但苍崎凛说他好看是第一次。这下,他觉得早起被母亲一顿折腾也算是值当了。
于是他侧过头,凑近她的耳朵诚实地告诉她:“你也很好看。”
他们两个人的个头和面容在整个茶室里具备着绝佳的存在感,但他们二人浑然不觉。茶客们小声交谈着,却也忍不住把目光往苍崎和流川的身上放,苍崎凛百无聊赖地坐直舒展了一会儿发麻的小腿,压低声音对流川枫说:“在我看来茶会没什么好的,除了附带的点心还算好吃。”
“我妈如临大敌地给我补了课。”
“我更愿意现在就去你家吃寿喜锅。”
流川枫似乎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说:“随时来吃。”
等到茶客坐齐,简单的怀石料理和主果子依次摆了过来。流川枫不太能吃明白这些东西,而他看出来身边的苍崎凛也是一样,她们象征性地动了两筷子就停了下来。
苍崎凛开始给流川枫介绍在座的人们与她是什么样的血缘关系。亭主微笑着向她颔首,苍崎凛微微停顿,说:“这位是我父亲的妻子,千枝子夫人。”
然后她迅速换到了那个八九岁的女孩,“这位是千枝子夫人和我父亲的女儿。”
她的介绍方式使得整个茶室的空气都为之凝固,但苍崎凛却坦然地坐下,伸出右手摆在流川的面前,用简洁的方式说:“这是流川枫。”
在这种僵硬的氛围里,流川枫似乎能听出那位千枝子夫人在揶揄些什么,类似于“美国去得久了生疏了”之类的话,但苍崎凛不为所动,只问:“夫人不点茶吗?”
“小凛来吧,”夫人微笑着说,“听说你小时候跟母亲学过茶道对吧?”
流川枫立刻扭头看了一眼苍崎凛,但后者眯了眯眼睛,只是站了起来走去了茶釜前面。
千枝子夫人说出了一串“由哪位夫人用什么茶碗”的叮嘱,但没提流川用哪只茶碗。苍崎凛就依着她说的,从瓷器架上取下一只只不菲的茶碗为夫人们点茶。似乎从国中开始就远离这栋宅邸也没让她忘掉这些繁琐又没有意义的细节,且就算流川枫没见过几次点茶,也能察觉到她点茶的姿势其实很漂亮。
是那种虽然穿着华丽的振袖,但与大和抚子大相径庭的漂亮。而看着苍崎凛在落有树影的格子门前旋转绯红色茶巾的姿态,流川枫总算在这压抑的茶室氛围里舒出了一口气。
这是一次无可挑剔的点茶,她没什么表情,但动作朴实姿态纯正,似乎她袖子上的千羽鹤随着她的动作挥动翅膀,绣着暗纹的红白面料像海浪一样浮动着。
最后一碗茶是流川枫的。在她把那只白底黑釉绘出千羽鹤的茶碗递到流川枫的面前时,流川枫听见她的轻声细语。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织部瓷茶碗,很不错吧?”
流川枫点了点头。他记得这只千羽鹤的茶碗。刚刚千枝子夫人向茶客们着重介绍了它,说它是茶室里最贵重的瓷器,年代久远,出自大师之手,也是千枝子夫人最喜欢的一只茶碗。
看见流川枫点头,苍崎凛平静地跪坐下来等他喝完,然后她拿起那只茶碗,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炉子里。
在噼啪直响的火声和人们的惊呼里,流川枫立刻就意识到了,她不想让这群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用母亲生前的茶碗。
流川枫抬头看向苍崎凛,后者依然面不改色,只是低头对炉火中的茶碗致以了漫长的注视。
她很平静,她总是这样。她越是平静,就越像在流泪。
流川枫想立刻站起来抓着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里,而他也确实就要这么做了,但苍崎凛就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着他微笑,然后张了张嘴。
“我没事,总得见到我爸吧。”
他看出了她口型的意思。
在步出茶室时,流川枫下意识地牵住了苍崎凛的手。因为他已经发现她挂起了那种轻又薄的笑意来隔绝外界,但他牵住她的手,她的那种防御就会因为他而裂开一道口子。
她回头看了一眼流川枫,然后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
在饭局上,流川枫见到了苍崎凛的父亲。而这顿饭并不像茶会那样弥漫着压抑又不知该如何行进下去的氛围,家仆们鱼贯而入,沉默地为人们端来一道道精致漂亮的吃食,而苍崎父亲向流川枫简单招呼后,问起了苍崎凛的学业。
他问什么,苍崎凛就回答什么。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喊她姐姐,然后说我在新闻里见过这个哥哥,苍崎凛就笑着说:“对,哥哥打球是不是很厉害?”
“爸爸说过,姐姐不仅念书厉害,打球也很厉害,”女孩说,“我说我也想像姐姐那么厉害,妈妈就说我不需要像姐姐那样,因为会很累很累,写的曲子也会变得悲伤。”
苍崎凛不动声色,但停下了倒酒的动作。
女孩转动小鹿一样的眼睛看向流川枫,带了点好奇问他:“哥哥是喜欢姐姐什么呀?打球念书都很厉害吗?”
流川枫抬眼,他没什么表情,女孩有点害怕他,却觉得他的长相足够绮丽,因此她才敢向流川枫搭话。流川枫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了:“一切。”
“一切?”女孩疑惑地反问了她。
“就是明与暗的两面,包括所有的一切。”他解释道。
除了一开始敬向苍崎父亲的那杯酒,苍崎凛替流川枫喝掉了每一杯家仆倒进他杯子里的清酒。
千枝子夫人注意到了她每次都在喝双人份的酒,于是用袖子掩着嘴笑了起来,说:“小凛的心已经被外人拐走了。”
对此,苍崎凛微笑着回答:“瓷器台已经放得太满,从来也没有那只千羽鹤的位置。”
饭后,苍崎的父亲捏起烟盒招呼流川枫去他的会客茶室两个人坐坐,而父亲看出了苍崎凛的迟疑,他把手一挥,说:“只是聊聊美国篮球,你知道,年纪大了也会爱看些体育赛事。”
在踏入那间不大的私人会客室后,这位始终表现出不苟言笑的随和的父亲没有问流川枫美国篮坛的问题,他的第一句话是:“小凛过得好吗?”
“我不会让她过得不好。”流川枫回答。
这位须发略有发白的中年人沉默了。他点了一根烟,而流川枫发现他和苍崎凛抽烟的姿势很像。
“听说你们国中起就是同学,”他说,“我亏欠小凛很多。”
流川枫不知该做些什么回应,因为他没有像苍崎凛一样去锐利回应的立场。因此他什么也没说。
而苍崎先生同样具备着洞察年轻人心事的能力,他微微回头看了看流川枫,就已经只能露出些微的苦笑。
“改日我会单独去你家里拜访,”他说,“千枝子和小凛之间依然有一些难以调和的摩擦,但这个家依然是我在说话,所以你不必担心以后的事情,如你所见,我们不是大户人家,但也不会亏待女儿。”
“我没担心过,”流川枫脱口而出,“因为我在乎的只是苍崎凛这个人。”
他的率直让苍崎父亲真的笑了起来。这位中年人把烟掐灭,给流川枫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在了他的对面。
“我没想过女儿会和篮球明星恋爱,”他说,“以前小凛展露出的是一种对所有事物都没有兴趣的状态,我每次见她,她看起来都不想死,但好像也没那么喜欢活着,我想过要让小凛搬回来家里住,但她对这个家没有归属感,而千枝子确实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流川枫微微垂下眼睫,回想起了曾经见到的苍崎凛,他意识到面前这位父亲的形容确实没什么问题。同时,他也不那么想要去理解一位父亲因为什么复杂原因让女儿从国中开始独居,不管他有怎样的苦衷,流川枫都没那么在乎,因为他在乎的只有苍崎凛的感受。
“但坐在你边上,她看起来不一样了,”苍崎先生说,“我不看好运动员,原本我是希望她能结合自己的未来好好考虑伴侣的选择,但看见她的那种改变,我很难对你们说不。”
“我会照顾好她。”这是流川枫能做出的最真诚也最直接的回应。但苍崎先生看出了他身上锐利的锋芒,意识到了面前的年轻人在心中责怪着自己没能照顾好苍崎凛。
他就像在说,你们照顾不了苍崎凛,以后就由我来一样。
执拗、纯粹、坚定而无惧前路的年轻人。
窗外的庭院里拂进晚风,苍崎先生露出了夹杂哀伤的复杂表情,许久之后,他点头说:“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