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47、天玑之七

　　第七章

　　裴襄听到李嶷这么说，立刻连连赞同，更加喋喋不休起来，将她这些年对杨樗的不满一通发泄。

　　李嶷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像那些诗社成员一样，非让她去体会杨樗锦衣玉食的苦楚。

　　听得出来，裴襄其实很羡慕杨樗。

　　他出身高贵，母亲受宠，只要他想，朝中的职务随便他选。不像裴襄，为了做大理寺卿，日日头悬梁锥刺股。

　　她在国子监把法典背的滚瓜烂熟时，杨樗在国子监和徐淑妃手下的内侍躲猫猫。

　　她甚至有些嫉妒杨樗，他对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弃若敝履，可是对于裴襄而言却是遥不可及。

　　李嶷听了，告诉她：“也不尽然。江州那十万饿殍于朝廷不过是奏本上的数字，可你却能替他们说话。”

　　裴襄不禁问道：“重华兄，朝中对此事作何看法？”

　　李嶷垂下眼，苦笑了一下。

　　对于江州一事，李厚佺一党将其视为扳倒太子的利器，在朝中自然是咬死了不放。

　　但那些面红耳赤的据理力争，到底是真的心疼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是为了党争而竭尽心力地表演，谁又能分得清楚呢？

　　裴襄却没懂得他那一笑的含义。

　　她想，李嶷是巡卫京师的武将，这种议题他确实插不上嘴。

　　但她知道李嶷是个以百姓为先的好官，十万条人命，怎能不动容。

　　她不禁拍了拍李嶷的肩膀：“我知道，重华兄与我一样，都困于‘人微言轻’四个字。不过，将来咱们一定能站在高处，为百姓喉舌的！”

　　李嶷点了点头。

　　他素来寡言少语，因此裴襄并未察觉他的异常。

　　两个人沿着洛河走了半坊的距离，忽然遇到一队巡逻金吾。

　　李嶷未着甲，但为首者还是将他认了出来，颇为惊异：“李中郎？今夜不上值？”

　　来者是右金吾卫，今夜是右金吾卫负责巡卫神都，左金吾卫负责戍守皇城。

　　平时李嶷的行程很固定，因此左右金吾卫们都知道他大概的值班时间。理论上他今夜该值守皇城。

　　李嶷的眼神有些闪躲，但被街上昏暗的灯光掩藏了下去，他摸了摸鼻子，回答道：“今夜临时换岗了。”

　　金吾卫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卑职还以为左金吾卫今夜又有秘密任务呢。”

　　李嶷呼吸微微一滞。那金吾卫接着说：“我瞧着戍守皇城的左金吾卫今夜调了好几队入城。是咱们这一片的治安又变差了？”

　　李嶷喉结滚了滚：“我没有听说这回事。”

　　裴襄在一边听着，不禁捅了捅他的胳膊肘：“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李嶷摇了摇头：“金吾卫离了我难道还不能转了？他们今夜就算是有别的安排，既然没有通知诸位，诸位便管好自己分内之事。”

　　裴襄听着，总觉得有一丝奇怪，不过很快便管不上了，因为她看见不远处的画舫码头上，一个瘦的如竹竿似的男人靠在一个女子身上，摇摇晃晃往一艘画舫走去。

　　那女子亦是瘦的脱相，浓妆艳抹盖不住面上憔悴。

　　她立刻拽了一把李嶷：“重华兄，这两人看起来像是……”

　　李嶷眯了眯眼。

　　“醉骨香”一案到现在，从使用者到经销商，已经抓了不少人。但是这东西依旧屡禁不止。

　　他在上元节救了裴襄一次后，裴襄也给他提供过一些线索。但几年过去，李嶷已经看清楚了现实，这么个庞大的网络，靠着金吾卫是很难将它连根拔起的。

　　他望着那两人没有动，但他身边的金吾卫却立刻冲了出去，直接将两人按在地上。

　　很快，他们便从两人身上搜出了违禁品。

　　几个人押送两人去府衙，为首的小队长返回来对李嶷笑道：“多谢李中郎提醒了！”

　　一旁裴襄促狭看向他，李嶷摆手道：“是我这位朋友火眼金睛。”

　　裴襄的双眼立刻弯了起来，仿若盛满了星光。她看向李嶷，声音终于轻快：“没想到今日还能帮这么个忙！”

　　李嶷心里明白，不过是两个瘾君子而已，对于醉骨香一案，几乎没有什么帮助。

　　但看见裴襄如此兴奋的样子，他还是扯了扯笑容。

　　裴襄却并未察觉出他笑容中的寒意，很是志得意满地勾住了李嶷的脖颈，高兴道：“今儿个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何为害呢？

　　裴襄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来，自从上元那回，我倒还没来得及打听，重华兄，如今这个案子进展如何了？”

　　因为那年上元节她扰了金吾卫的抓捕行动，她对此案，很是上心。

　　不过事关重大，她一个国子监生，闲杂人等，根本不好意思打探人家金吾卫的办案，于是一直忍着没去问进展。今日才找着机会，状似随口那么一提。

　　李嶷的眸色越发幽暗，他不由自主将自己的面孔藏入夜色，良久轻叹一句：“进展……尚算胜利。或许不久就能把他们连根拔起了。”

　　裴襄欣喜道：“那太好了！”

　　洛河边上有卖零食的摊位，她高兴地转入其间挑选了起来。

　　“团团喜欢这个，正好一会儿重华兄替我给她捎回去。”

　　夜风将她鬓角的发丝扬起，笑容璀璨如旭日，眸光也似晴天的苍穹一般干净。

　　李嶷为自己的父亲是李厚佺而感到耻辱，却也明白，裴襄不会因为他身上流着谁的血而看不起她。

　　她平等地、毫无芥蒂地爱着他和李团团。

　　这一刻他更加坚定了他要做的事。

　　四个月前，尚书府忽然来了一批人。

　　由于李厚佺爪牙无数，李嶷起初并未对这些人多加留意。

　　直到有一日，李团团出门去，在前院遇上了一个獐眉鼠目的男子。

　　此人操着南方口音，向她行礼，问道：“大小姐是去哪里？”

　　李团团并不认识他。

　　但她自幼相貌出众，见多了对觊觎她的人，那个男人行迹又猥琐至极，她立刻防备了起来。但此人出现在前院，说不定是李厚佺的座上宾，李团团也不能立刻撕破脸。

　　随行丫鬟中立刻走了一个去向李嶷报信。

　　另两个护着她，与那男子闲扯。

　　李嶷赶到之时，那个男子还在和李团团东南西北地闲聊，虽然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可是目光粘连在李团团的身上，黏腻又恶心。

　　李团团满脸的不耐烦。

　　见到李嶷，她如蒙大赦，隔着老远高声向他招呼：“兄长！”

　　李嶷身材高大，如同一座小山似的压迫而至，男子被他浑身的煞气一惊，后退一步，但很快他又摆出了笑脸：“想必这位就是李公子吧！”

　　李嶷向他行礼，声音却冷若冰霜：“不知道阁下是？”

　　男子道：“我是南地来的粮商，是来和尚书商议江州救灾事宜的。”

　　李嶷说：“原来是贵客，有失远迎。不巧今日我与小妹有要事出门去，我让家丁引你去客院。”

　　男子却道：“方才听李小姐说了，不过是去参加给江州灾民募捐的宴会。我既在此，何必舍近求远呢？”

　　李嶷转过头来。

　　男子身材矮小，但一双眼中满是精光，面对高大而凶煞的李嶷，神色泰然自若。他刻意晃了晃手，粗短的指头上挂满了琳琅的扳指和宝石。

　　李嶷并不怀疑他的富商身份。

　　男子看向李团团：“李小姐要去的那个什么宴会，不过是些闺阁女儿们闹着玩的，既然李小姐有心为灾区的百姓做点什么，不妨直接同我谈谈？”

　　李团团的侍女手中拿着的的确是她准备捐给灾区的财帛。但是她也知道，灾区现在缺少的是粮食，她的首饰金银，最后也要换成米粮才能派上用处。

　　李嶷在身旁，李团团的底气也足了。她勾了勾唇，阴阳怪气：“我一介女流，本也是闹着玩的。大官人经手的都是朝廷的赈灾事务，我怎好意思麻烦您呢？”

　　男子的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脸上。李团团后撤一步将自己藏在李嶷的影子里，李嶷探手将她护住，低头看向那个男人：“小妹年幼，言行无状，请您见谅。贵客莅临想来是有要事，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罢抓着李团团的手腕就把她往门外扯。

　　李团团这才像是脚底抹油似的，一骨碌逃到了府门外，一出门便抚着胸口直跳脚：“什么东西！一身的铜臭！朝廷赈灾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粮商来做尚书府的贵宾了？”

　　李嶷闻言，这才惊觉此事蹊跷。

　　赈灾一事并不归李厚佺管，乃是由东宫太子杨术全权负责。

　　况且，就算赈灾调粮，效率起见，会直接委派钦差去南方产粮区与当地大户商谈买卖，又何至于召一个粮商进洛阳，住在尚书府和尚书亲自商议？

　　那个人或许是粮商不假，但和李厚佺谈的，真的是赈灾事宜么？

　　他心中有疑问，自然便留心了家中的变化。

　　第二次遇见那个粮商的时候，李嶷在洛河附近巡防，而粮商在李厚佺的陪同下游河，相谈甚欢。

　　见到李嶷，李厚佺很自然地将他召来：“阮兄，此乃犬子。”

　　李嶷尚在任上，还穿着甲胄，李厚佺却将他唤至一介商贾面前。

　　阮大官人笑得眯眯眼：“之前在府上见过贵公子了。”

　　他并未掩饰眸底的寒光，这让李嶷知道，这几日他暗中调查这个阮大官人的事情，他已然知晓。

　　李厚佺的语气也透着浓浓的警告，虽然是对着阮大官人说的，却无一字不在提点李嶷：“犬子顽劣，叫阮兄见笑了啊！”

　　“金吾卫嘛！年轻人，哪能没点莽撞呢？李大人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莽撞过吗？”

　　李嶷听得浑身发冷。

　　陪在二人身侧的歌姬幽幽抬头看了他一眼，阮大官人见了，立刻道：“贵公子还未成家吧？李大人，您自己清心寡欲，怎好让这么个血气方刚的儿郎也同您一样？”

　　李厚佺唇边的笑意冷了冷，瞥了一眼身边乖乖斟酒的女人，淡淡道：“犬子犟得很，老夫也管不了他！”

　　他俩如同一般的老叟们，喝酒聊天。李嶷低头行礼退下，小跑着回了队伍里，才恍然发觉，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

　　方才酒桌上放着一个香炉。

　　并没有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