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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能将夙愿偿 ...


  •   李二郎今儿起得很早。他踩着拖鞋拎着钥匙去吃早茶,点了屉虾饺,翘着二郎腿坐在塑料椅上,悠哉悠哉地听着街坊邻居们闲扯八卦漫谈。

      虾饺上得快极,个个晶莹剔透,能透过薄薄的面皮瞅见里头那橙红的虾仁,微微冒着白白热气。他极惬意地掰开筷子,啪。夹起一只饺来,咬了一口,他就被烫得直吸冷气——接着小心翼翼地享用。

      李二郎素来是个极会生活的人。

      昨儿刚下了雨,天很净,朦朦胧胧地罩着几缕云。月芽尚在天边挂着不愿沉下,街边的鸟雀故此错辨时辰,还以为现是傍晚,不愿从枝头飞下。噫吁嚱,噫吁嚱,它们的叫声是有规律可循的,这鸣叫也就这么融进了街边叫卖和行人喧嚣中。

      孩子们起得也是早,不比赶着吃早茶的广府人晚。二郎细嚼慢咽了一只虾饺,就看到前面那桌的初中生背着书包,三两下吃完了一份蛋肠,在桌上放下三枚硬币便匆匆离开。她那雪白的校服上还不小心沾到了溅起的酱汁儿,在极为尴尬的地方,可她没有发现。他敛了目光,夹起另一只虾饺,另一手在桌上敲了下,擦肩而过间,那孩子的衣服便又整洁干净了,比新衣还新些。

      二郎欣赏着筷子上的虾饺,目光甚是慈爱。身边坐着的那大爷“嘿”地一笑,端着茶盏饮了口,咂着嘴道:“你个衰仔又做好事了?点解我冇留意,你做咩了?”

      他闻言并没着急答话,把虾饺放进口中,将盛了剩下两只的屉笼往大爷面前一推,细细吃完口中的,抬眸一笑。

      “我准备走了。”

      这话答非所问,大爷却是听懂了,沉默下来。二郎也给自己沏了杯茶,吹了吹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出去的那初中女生跟着街头的同学招了招手跑过去,她们笑笑咧咧,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一块儿进了街对面用电动栅栏门围起来的校门。臂上戴了红袖章的,约莫是甚么纪检部的孩子,正拿着个绿色板子,站在门口逐个查看是谁没戴口罩没戴校徽就进来,自个儿的手腕上却挂着蓝色的口罩,就像是戴了一朵蓝色的花儿,又像是一只停在袖口的蝴蝶,随着这孩子指人的动作上下飞舞着,灵动得很。

      “你去边,仲会返嚟呀?”

      大爷忽然说道,伸手拿起一旁的一次性筷子掰开,夹起一只凤爪放入碗中,啃了起来。

      “回家。回四川。白鹤滩水电站,我还没去看过。”

      二郎放下塑料茶杯,替老头沏茶。茶水冒着白色蒸汽滚入大爷的茶盏中,恰到好处止住。他温和地注视着老者,轻声道:“还是少吃些油腻辛辣的东西,你现在难消化它们。”

      “哇你个扑街懒理我啦。”

      大爷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二郎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早茶店里一片喧哗。人来人往,言笑晏晏,笑骂其间。他们这个角落却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

      二郎等大爷啃完了凤爪,从一旁抽出纸巾递上,大爷接住,抬头看着他。

      他在等一个答案。

      “我还会回来的。我说过会再见你一面。”

      大爷哼了声。

      “等我死咗呀?”

      “死亡只是开启另一场旅途。”

      李二郎平静地说道:“而我就是那个送你最后一程的人。”

      大爷却看着他,浑浊的双目中写满道不尽说不明的情绪。早茶店的阿婶抱着装满蒸饺的篮子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再加,大爷伸手探去拿出一盘韭菜煎饺,放在了桌上。

      “呢轮我请,就当践行嘞。”

      大爷从腰间抽出烟盒,点了根烟,幽幽道。

      “你也少抽——”

      “我第一次见你是八岁。”

      大爷打断了他的话,忽然操着有着口音的普通话郑重说道。他这个年纪的老头一般普通话说得都不太利索,他却郑重其事地一字一字说着,仿佛这是什么很正式的事。

      “那时才建国没两年。后来66年时又见了你,再往后是78年,80年,00年。现在这鬼扯疫情都起来了,我老得不成样,你还是这个扑街死靓仔样。”

      二郎眨了眨眼睛:“我是死不了的,小周。”

      若是有其他人在听他们的谈话,必然会惊讶于此刻的场面。面貌年轻的李二郎管着老态龙钟的周大爷喊小周,真是奇也怪哉。

      大爷却没有对这个称呼有什么反应。他注视着这位忘年交,沉默了很久,却开口问道:“要是我死在了你回来之前,你怎么办?”

      “……”

      “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啊,死衰仔。”

      大爷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没有回答。

      煎饺皮不比蒸饺薄,韭菜淡淡的香气在桌上蔓延。二郎低着头,用筷子戳了戳盘中煎饺,戳出一个洞。

      “我死了你怎么办?你不能总是只有一个人,你得找人陪你一起啊。”

      韭菜从饺中散出,撒了满盘。

      -

      离别是无声的。

      他去了白鹤滩水电站,看到了雄伟高大的水利。大坝泄洪时很美,犹如李白诗中那般疑似银河落九天,却又更加震撼。

      李二郎隐了身形,在泄洪白雾中感受着水汽从鼻翼擦过。

      他想起了当年跟父亲在灌县的过往。他想起了筑建分水堰时竹笼里的石块,想起了他在读现当代作家余秋雨的文字时里面写道“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

      他突然很想父亲,很想母亲。

      很想兄姊。

      白鹤滩的水汽喷洒他的脸上。他从梦中惊醒,方觉父亲已病逝两千多年。

      所有人都留不住。唯有他某日忽然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成了甚么二郎神,孤独地守着章山上的陵,守着长眠的川主,看着人们来了一代又一代。李冰陵越修越大,题字越来越多,二王庙的香火越来越盛,人们都说父亲封了神——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回来。

      倒是他的名字在漫漫历史中被划去,只剩了二郎。于是有了赵二郎,许二郎,吴二郎,杨二郎。他开始刺蛟,他开始变成了阐教弟子,他变成了劈山救母的英雄,然后后面他外甥也出来劈山救母了,因为他把妹妹给压在了山下。

      但他并不讨厌这些故事。人们又说他是戏神,他倒是的确喜欢听戏听说书,总总藏在人群中听他们讲甚“小圣施威降大圣”,甚么“勘皮靴单证二郎”,甚么“二郎劈山救母”,甚么“二郎神醉射锁魔镜”,甚么“宝莲灯”。

      有些故事里他是好人;有些故事里他打起架来没有底线;有些故事里他是纯纯的坏人。他不在乎,因为这都不是他,只是脱胎于他。

      神仙被供为神仙,就是要让人们来书写故事的。借神灵之事道心中所念,这样神仙的存在才有意义。

      但他很羡慕故事里的自己。

      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他们都不孤单。而自己始终只有一个人。

      凡人们对神仙的生活想象得太过丰富多彩了,大约是因为故事来源于生活。中国的神仙大抵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存在。

      明朝时他曾心血来潮去探寻《山海经》中西王母的住处。昆仑山上的西王母有着虎齿豹尾,不像后来21世纪刘晓庆演得那样雍容华贵,貌美如花。她坐在一棵树上听相对她而言年轻的神祇说完心中困惑,摇了摇头,说神明的存在本就不是为了能改变什么。

      可是神话中不总说天降震怒吗?

      西王母笑了笑,把他拉上了树枝。

      “我们拥有神力,法力无边,长生不老,不死不灭。但你发现了吗,二郎啊——”

      她抚摸着自己的豹尾,神情有些恍惚。

      “我们无法对人世有所影响。什么共工怒触不周山,什么女娲补天,全是人们的幻想。冥冥之中上天让神明存在,就是为了……能够记录这世间更迭。”

      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神明呢?为什么我的父亲不行。

      “只有天晓得。谁知道呢?”

      西王母淡淡说道。

      他看着树下的草地想了很久,忽然问,所以你本来是这个模样吗?真的有人可以是长着豹尾的?

      “当然不是。你要是乐意你也可以让自己长出天眼,拿着三尖刀,溜着哮天犬。”

      不要。那是二郎神,不是我。

      “可你不就是二郎神吗?”

      我不是。他摇了摇头。

      二郎神翻天覆地,很厉害的。我不是他,我是李二郎。

      “那你觉得,自己成了神后,什么是你最开心的时候?”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西王母都要以为这个小后辈不想回答时,他忽然很郑重地说道。

      醒来后得知秦王政允许韩人郑国来修郑国渠时我很高兴。后来看到诸葛亮派人驻守管理都江堰时我很高兴,他修筑诸葛堤保护农田时我很高兴。

      二郎的手里的不是三尖刀,而是耒耜,是木桩,是准绳,是规矩。

      他手中的茧子不是练武练出来的,是摸着这些工具勒出来的。在湔堋的日日夜夜艰苦,但他和父亲一样将生命奉献于此,甘之如饴。

      他没有天眼。他只有用来分辨山川河流走向、判断水势急慢的一双眼睛。

      “所以啊,这就是二郎真正存在的意义吧。”

      西王母看着他提起那些沟渠时闪闪发亮的眼睛,轻声说道。

      二郎是为水生的。他要记录下人世间所有的水利。

      可是我很想有人陪伴,很想我的家人。

      -

      李二郎躺在父亲的陵墓上。疫情来了后李冰陵的游客没那么多了,管理人员也不怎么清理石阶上的苔草——但是无所谓,父亲并不讨厌这些。

      父亲啊,两千多年,你为何迟迟不醒来?

      论功绩我从不及你,如今我却远远超过了你的岁数。

      川主不醒,二郎却醒了。这不像个笑话吗?

      他想着这个他从来想不通的问题,意识忽然有些模糊。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他进入了梦中。

      梦里的父亲很年轻,没有为了湔堋劳累的疲惫模样。父亲笑着对他伸出手,唤道二郎,来。

      他伸手想要抓住,可总是差一点,还差一点。明明父亲宽大粗糙但是温暖的手掌就在眼前,可他就是抓不到。

      “父亲……”

      他轻声喃着。湔堋的水涌上,淹没了他,盖住了他的视线。父亲的身影逐渐模糊,他拼命伸手,可水终是漫过了他的指尖。

      他沉入了冰冷的水中,伴着泥沙,不知道流向何方。

      然后他被一只手猛地拉出了水面。

      他先是听到了声音,悉悉索索的,像是有人在小声交谈什么。似乎有人走过,踩踏过木板发出吱呀声,又像是有人蹦蹦跳跳,说笑惊叹。

      其次恢复的是触觉。他觉得手心很温暖,像是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这温度来自旁人,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将寒意驱除。

      最终他颤着眉睫,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左脸有一大片红色胎记的红发小女孩。

      他的大脑一瞬间空白,只剩了一个念头:

      谁家家长这么开明,还允许小孩子染头?

      “他醒了他醒了!”

      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睛,惊呼道跳了起来。

      “你别那么激动!别跳了!船舱都要被你跳塌了!”

      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有些恼火,有些不悦。

      然后他的视线里探进了一个戴着抹额的男孩。这孩子有着一双略带凶狠的三白眼,但是生得俊极,鼻梁上还有一道疤,是21世纪的孩子们现在极为喜欢的那一款类型——就是年纪看着小了点。

      不过现在也挺流行什么养成类偶像男团?他好像有看到过来着。

      男孩见他盯着自己,面露不满。

      “喂,我说你人都醒了,那你手握够了没?”

      男孩语气不善地说道。

      “别盯着我,再看把你眼睛剜了!”

      “沉香。”

      一个温柔但不容抗拒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他刚想着“沉香”这个名字挺耳熟的,眼神往头顶看去,呼吸就顿住了。

      他看到了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戴着一方扎染蓝色头巾,正低着头对他笑。

      “你醒了。要不先松一下手?或者你还舍不得我?”

      李二郎有些发愣。在他两千两百多年的生命里,他遇到了无数难题,像是如何控制江河流量,像是如何把江河引入田地。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他呆呆地看着这张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脸,最终张了张嘴,迷惑地说了声“啊?”

      -

      杨戬是在灌江口捡到这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男人的。

      自从玄鸟一事了结,离了华山之后,他就带着沉香回了他那条船上,然后带着自己这个小外甥云游四方。

      他给这孩子讲过去一千五百年里他跟杨婵走过的山川河流,讲趣事儿过往。这孩子十二年来第一回有人这么详细地跟他说他的母亲,他又刚刚和母亲生离死别,自然听得入了神。

      听久了,沉香看着哮天犬扑咬着船头的鸟儿,问能不能去他们的家乡看看。

      他从未看过母亲和舅舅的家乡。杨戬听到后笑笑,揉了揉他的头,说好,那我们就去那儿。

      我们回老家看看。

      老康哈哈一笑,转着方向盘把船驶向渡口。老姚的嘴角也勾起,似乎是在回想过往去到灌江口的场景。

      灌口藏在灌县中,是个宛如桃花源地方。这儿的百姓不受外界战乱的侵害,生活美满幸福,世世代代,无病无灾。

      他们供奉着天地间最大的二郎庙,而二郎庙后就是当年瑶姬建的宅子。凡人们进不去宅中,但是二郎庙香火却始终络绎不绝,庙中也一直有着庙祝,是二郎真君最为亲近的凡人。

      杨戬带着他们穿过渡口,落在二郎庙里时,二郎庙的庙祝坐在门槛上,从背面看应该是正叼着一根草发呆,就像在思考人生哲学。

      杨戬看了眼就乐了,上前拍了拍庙祝的肩。庙祝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竟是个三十来岁的坤道。她看着杨戬颇为惊讶,站起身来,竟比沉香还高些。

      “真君?你怎么回灌口了?”

      坤道疑道,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沉香,浑身一顿。

      “我以为庙祝一般都不是出家人?”

      沉香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小声对杨戬说道。

      杨戬却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背。

      “她本在你母亲庙中出的家。十二年前……她下了山,我便带她到了这儿来。”

      沉香呼吸一滞,猛地看向了坤道。坤道直直地盯着他,也不知盯了多久,幽幽叹了口气。

      “像。眼睛很像。”

      她说道。

      “眼睛像极了三娘娘。眨眼间都这么大了吗?”

      她透过沉香的眼睛,望着那个她永远都无法再见到的信仰。

      “你也变了很多。当年你只是个小女孩,不比他现在大多少。”

      杨戬说道。

      “凡人嘛,会变老的。隔壁张婶在我现在这个岁数时孩子都找夫婿入赘了。”

      坤道轻咳一声,弯腰捡起地上拂尘,对着沉香轻轻点头。

      “小道道号白云山人,师从华岳三娘娘门下一派,单传至我。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沉香注视着她,犹豫一下。“我叫沉香。”

      杨戬环顾了下四方,挑挑眉。

      “怎么今天如此冷清,连摆摊叫卖的都没几个了?”

      老康挠了挠头道:“二爷,难道不是摆摊叫卖的少点好清静?”

      哮天却显然很不满,拽了拽杨戬的衣摆:“怎么一点都不热闹!以前人都好多的!”

      白云山人闻言一拍脑门,顿时破了那个正经模样:“哎呀,我正准备上香跟真君您说呢!”

      正准备。

      老姚摸了摸胡子:“你刚才,在发呆。”

      “瞎说,我那是在悟道!”

      白云山人挥舞着拂尘忿忿着,然后听杨戬轻咳一声,她瞬间又正经了起来。

      “今儿水边躺了个人,怎么叫都叫不醒,但是是活着的。刘叔把那人背回家了去,灌口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自然也没有人来庙里了。”

      杨戬闻言皱皱眉头:“外来人吗?灌口与外界以灵力分开,应该难有外人闯入才是。”

      “问题就在这里!”

      白云山人点点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灌口众人不识那人,我却认识他那张脸的。

      “他跟您长得一模一样,只差一枚天眼了。”

      -

      李二郎没忍住,打断了杨戬的讲述。

      “所以……这位白云山人有相好吗?”

      他想问的东西太多,脑子很混乱,一时间脱口而出确是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杨戬也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愣了一愣,随即笑了声。

      “什么问题啊——怎么了?你觉得她应该有相好吗?”

      沉香没好气地说道。

      “啊,抱歉。就是觉得她这个名字特殊得紧,应当搭个对,来个黑土散人什么的……”

      然后七老八十了就可以在二郎庙前支个摊子,夫妻俩站着对百姓说“我叫白云”“我叫黑土”“我七十一”“我七十五”。

      扯远了。

      他忙回过了神来,看着杨戬。

      “所以你在灌口找到我后就把我带到了——你的飞船上?”

      杨戬闻言奇妙地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我本来只是惊奇,想去看一眼你就走的,结果你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就喊我父亲,特别用力,我们谁也掰不开。”

      李二郎一愣,顿时红了脸,干咳两声。

      “没事,就是感觉有些新奇,第一次被人叫父亲。不过亏得你这么一抓,我才发现你不是个凡人,是个散仙。所以——我们该谈谈这张脸的问题了?”

      杨戬的左手背上还有李二郎抓出来的痕迹。为了晾着他特意摘下手套,这红痕便更加明显了些。

      “据我所知,敢用我这张脸的人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孙悟空。但是齐天大圣现在都还被压在五指山下,我又探查过你的脸,它是真的。一个神仙,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从道行修行来看虽然不精湛,却也有至少千年岁数。我怎么可能从来不知道?”

      杨戬的声音很平静,问出的话却步步紧逼。李二郎沉默了下,突然发觉自己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什么好呢?我是你的原型?

      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你?

      听着更像是鬼扯了。不过世界上都有神仙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李二郎沉默得太久,沉香有点耐不住气,一掌拍在他面前的地上,俯前身子看着他。

      “说,你是不是在谋划什么!才把自己变作我舅舅的模样!”

      舅舅。沉香。

      他看向这男孩,终于知道这极为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他笑出了声,看着沉香。

      “你……你是刘沉香?三圣母和刘彦昌的儿子?”

      沉香黑了脸,冷哼了一声。

      “我不姓刘。我没有姓。”

      “所以你有一盏宝莲灯是吗?”李二郎比划了下,“翠绿的,玉石雕刻的。或者通红的,有精美绣工做灯罩?”

      他回忆着他在电视上看到的上美动画《宝莲灯》和央视电视剧集《宝莲灯》里头对于宝莲灯的设计,和戏曲中宝莲灯的模样。

      其实他很喜欢那个动画片,做得极为精美,也尤其喜欢里面那个照着姜文画的他。温柔又冷酷的反派,会为了一己私欲把妹妹压入山下,对着外甥却有一份温柔,不多,但很有意思。

      就像是莎士比亚手下也会渴望母爱的理查三世一样,非常有魅力的反派。要是他是那么帅的二郎神也不是不行。

      沉香“哈”了声:“什么跟什么啊?”

      “啊,抱歉,不是那样吗,我不太知道,毕竟……”

      李二郎努力组织着措辞。

      “……毕竟在我那儿,你只是故事里我的外甥。我其实没外甥来着……或许有,也都死得很早了。”

      他说完这话后,沉香的目光显然呆滞了一瞬。杨戬却饶有兴趣地说了声“哦?”,拍拍沉香的肩,然后附身看着他。

      “所以你也是杨戬么?”

      “我不是。但我的确是……二郎。”

      李二郎受不了自己的脸上有这么直勾勾的目光,于是移开了视线。

      “怎么称呼啊?这位……二郎神?”

      他沉默着,随后摇摇头。

      “我不叫二郎神。我是李二郎。什邡的李二郎。”

      我没有战神的能力,也不曾参加封神之战。吴承恩笔下降住孙悟空的不是我,劈山救母的也不是我,修成□□玄功的也不是我,肉身成圣的更不是我。

      我只是个无端成了神的凡人,只懂得怎么挖渠分水罢了。

      杨戬似乎为这个名字沉思了很久。沉香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和哮天相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解。

      然后杨戬叹了口气。

      “我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看来你的身上有很长很长的故事。”

      -

      李二郎跟着杨戬走出船舱时,看到了云雾。

      天上的云雾翻滚着,飞船在其中穿行,就像是飘荡在波浪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景象,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这艘船。

      “怎么样,你那儿没有这样的船?”

      闻言李二郎腼腆笑了笑,答道:“在电视上看到过,什么仙剑奇侠传三,什么神兵小将,什么天空之城。”

      “电视,那是什么?后面那些又是什么?”

      ”沉香发出疑问。

      “电视啊……”李二郎想了想,“你们现在是哪朝哪代?”

      “晋,元熙元年。”

      杨戬回想了下,答道。

      “原来如此。电视……电视就是差不多一千六百年后凡人们发明出来的一种东西。有点类似于皮影戏,但是可以传递人像讯息,随时随地看戏看事。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一千六百年后凡人们编排的戏。”

      李二郎尽力地描述道。

      “一千六百年后?所以——所以你不仅是另一个世界的二郎神,你还来自一千六百年后?”

      沉香瞪大了眼睛。

      李二郎忍不住笑了,伸手想要揉揉这孩子的头,却被他警惕地躲了过去,只好尴尬地收回手。

      “对,差不多吧。但是我真的不叫二郎神……我只是恰好是二郎神的源头罢了。”

      “看来我们两个的世界差距很大。我记得是……秦昭王的时候,李冰被任命为太守,我化身为他的次子随他去治水。你没有经历在这之前的事情吗——封神一战什么的?”

      面对杨戬的询问,李二郎摇摇头。

      “没有。在我那儿,封神一战什么都是后人根据历史过往编纂的故事。就像是劈山救母,在我那儿也只是凡人编纂的故事,杨戬这个名字也是后来人编的,沉香救母的故事也是后面逐渐融入二郎神传说的。我从来都只是李二郎,没有狗,也没有妹妹和外甥。”

      他说完才发觉身边的舅甥俩气氛有些低迷,略带了几分歉意地看向他们:“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不,没什么。在你们那边劈山救母的故事是怎么传说的?”

      杨戬问道,从怀中掏出一只口琴。李二郎忍不住看了眼,虽然疑惑为什么19世纪的产物会出现在这个时间段,但是看着杨戬一身圆领袍,觉得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怎么说呢……一开始是只有二郎劈山救母的故事的。”

      李二郎走到船头,往下看着后退的云。

      “说是云华仙女与凡人杨天佑相爱,生下了独子二郎,然后被压在山下,二郎去救他云云……后来过了很多年,沉香救母的故事被创造了出来,然后与二郎救母的故事融合,便出现了二郎神因妹妹思凡把她压在山下,外甥沉香修得功法打败舅舅劈山救母——”

      “一派胡言!”

      沉香憋红了脸,大喊道。

      “母亲才不是因为思凡被压在山下!舅舅也不是坏人!”

      他极为生气地看着李二郎的背影。“你不生气吗?被这么编排——你从来没有做过这些!”

      “啊……需要因为我没做过所以生气吗?”

      李二郎困惑地说道:“我也不叫杨戬,也没有阐教功法,也没有那么威风能打是战神啊。而且作为神仙,我们不就是百姓难得的发声路径吗?”

      杨戬饶有兴趣地搭在他身边栏杆上看着他:“发声路径?何解?”

      “怎么说呢……百姓往往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吧。神话故事在每个时代都有相应的诠释,都是因为百姓们大多数生活中遭遇了这些不公吧,借二郎神的名义讲沉香救母,也是因为二郎神的名头大传播广。在我来的那个时代,虽然有很多人要为二郎神正声说什么他没有外甥,可是宝莲灯的故事近乎是家喻户晓,也挺好。”

      “……我不喜欢你那个世界。”

      沉香闷闷地说道:“感觉是胡编乱造故事,抹黑人。”

      “不会啊。喜欢二郎神的人那么多。而且我很喜欢二郎神是反派的宝莲灯故事的。”

      李二郎终于抓住机会薅了把这孩子的头,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一头乱发。

      “我其实很羡慕那个故事里二郎神有妹妹,有外甥。我……我只有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就失了神,呆呆地注视着船下云海。

      沉香没有回应。他认真地看着这张和杨戬一模一样的脸,忽然道:“没有天眼和哮天犬,你是怎么度过漫长岁月的?”

      “就这么度过啊。”

      李二郎轻声应道:“凡人怎么过,我就怎么过。其实按理来说我可以变有天眼的,因为凡人们后来的确是这么描述我的。但是我是李二郎,不是杨戬,我不需要天眼——啊抱歉,我好像又说错话了。”

      “没有。我很喜欢你的观点。”

      杨戬耸耸肩,把口琴抵在嘴边,带了几分笑意。

      “我很敬佩永远坚定自己信念的人。你活得很清醒。”

      他吹出了一曲俏皮的调子。哮天犬化作犬型把头搭在栏杆上,此刻也安安静静地听着杨戬的曲儿。

      活得很清醒吗?

      不如说是因为我并不关心这一切吧。

      李二郎听着这曲儿在风中飘扬,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他唱的自然不是这个调。他只是忽然很想唱起这首歌。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不知不觉中杨戬找到了他的调,为他配了乐。他才歉意地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打断你的演奏了。”

      “没事的,你这首歌挺有意思。你也不要总是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杨戬拿着口琴说道:“继续唱下去吧。我挺想知道后面的歌词是什么的。”

      后面的歌词啊。

      于是李二郎又低声唱了起来。沉香趴在他身边栏杆上,认真地听着。

      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

      “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能将夙愿偿。

      他的夙愿却始终不得圆满。

      “很美的歌。”杨戬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这个曲调和歌词,“但是你唱得有些难过。”

      “是啊,被你听出来了。”

      李二郎笑笑。

      “我从来等不到兰花开的那天。从前没有,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

      父亲。母亲。兄姊。

      父亲的功绩流芳百世,他却始终无法等到父亲成神醒来。

      母亲一辈子最终连名字和姓都没能留下来。

      我呢?

      我浑浑噩噩又清醒地活着,有着法力,却不能做出任何事。

      无法干预一切,所以百姓有难我也无法用法力救他们,战火纷争我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参军,一次又一次目睹别人生离死别,而我无法用法力干预。

      只能作为记录者的神明,究竟是上天的馈赠,还是惩罚?

      “我挺想拥有你的神力,你的身份。这样也许我也可以保护很多很多百姓,就像你在商周之战那样。”

      李二郎说道。

      “……你不会喜欢我们这儿的神仙的。”

      杨戬把口琴高高抛起又接住,说道:“商周之战不过是神仙们为了封神而煽动的产物。神明之间比凡人还冷酷,充斥着尔虞我诈和利用……为此我失去了妹妹,也失去了母亲。”

      “而且从来没有什么大罗神仙会教我神功。我从小就不受待见,逃出来后自己努力才学会了苟活。”

      沉香闷闷不乐地接道,忽然把脸埋进了手臂中。不一会儿李二郎就听见了轻声的抽泣。

      这孩子在哭。

      “我妹妹刚走不久,见谅。”

      杨戬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我能控制住自己的,舅舅。”

      沉香说道,抹去泪水抬起头来。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现在有舅舅陪着,我已经……我已经很幸运了。”

      “孩子,你不用一直强撑着的。”

      李二郎劝导着。

      “你年纪还小——”

      “你不讨厌我吗?”

      沉香扭头直视着他,打断他的话。

      “我一见到你就不喜欢你,对你说这么多不好听的话。而且在你那个世界我是抹黑你的存在。”

      “怎么会。我是神明,我不在意谁抹黑了我,而且就算是我所知道的传统故事里的沉香,也不过只是个好孩子罢了,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李二郎哭笑不得地答道:“而且你是因为你舅舅才不喜欢我的。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看看杨戬,看看沉香,长叹一声。

      他没有亲人了。

      忽然他觉得手指冰冷。他看到自己在逐渐消失透明,便知道,自己要回去了。

      “看来没办法多谈了。”

      杨戬看向他透明的指尖,对他笑笑。

      “还挺遗憾的,想多跟你聊聊。不过以后应该都会有机会的,不是么?”

      “或许吧。”

      李二郎苦笑一声,然后尝试揉揉沉香的头。这回他还是揉到了。

      “孩子,我们并不需要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的。你有你舅舅,有家人,很多时候这就足够了。”

      沉香没有躲开。他看着那张跟舅舅一样的脸,却道:“你呢。你是不是一直很孤独啊?”

      “习惯了,倒也没有什么了。”

      他消失的速度在变快。忽然,他听到了《兰花草》的调子。

      他回过头,杨戬在吹着口琴。

      “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

      杨戬对他笑笑。

      “希望……你夙愿终偿。”

      李二郎的半张脸已经透明,故此看不出任何情绪。

      “……借你吉言,二郎神。”

      “不客气,二郎神。”

      他彻底消失在了天地间。

      -

      他回到广东时,小周刚走。

      他岁数到了,走得很安详,是吃了一顿早茶后靠在塑料椅子上去世的。那一顿他吃了一份蛋肠,一份凤爪,喝了一杯茶。早茶店的老板想过来问他“那个好帅气还没对象的小李怎么有段时间没来啊”,却问了好几声不闻答复,这才发现老人家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

      他的子女只有两个,都在深圳,他老伴又去得早,所以他一直是独居。子女们隔了两天才到了广州,在此之前,李二郎一直守着他的尸身。

      他经历了无数死亡。人死后会去哪儿?他不知道,总之他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府,什么天堂地狱,什么黑白无常。他隐身坐在冰冷的停尸柜外,忽然想,啊,又只剩我了。

      小周说得对。他还是没能赶着过来送小周一程。

      他忍不住小声地说着他跟小周之间的事,从当年的顽皮细仔讲起,讲到后面青年,生儿育女,中年,三代同堂,然后老去。

      他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中都陪着小周走过几年,这么算下来也陪伴着小周十来年二十来年了。小周老了,死了,而他依旧活着,却更像死了。

      他隔着冰冷的铁柜,不知道小周的灵魂听不听得到,总之他絮絮叨叨,讲了凤爪哪家好吃,抱怨广东的蟑螂,说白鹤滩水电站多么雄伟壮观。

      殡仪馆的员工不安地来检查了很多次,可能是因为听到了这里的说话声。他忽然很恶劣地想着,殡仪馆又要有了新的都市传说。

      小周啊,此行我碰到了两个人,你都不敢信,那是杨戬,还有沉香。宝莲灯你记得吗?你总是说粤剧潮剧唱这一出不好听的,我还给你专门找了梅兰芳版本。

      那个杨戬啊,跟话本差距很大,但是看着很可靠。反正比我更适合二郎神这个称呼。

      沉香呢,很可爱一个小孩。我挺嫉妒的,我也想要个外甥。

      那个杨戬才是真的二郎神,经历了很多传奇的事情,哪像我这样无聊啊——你一定很喜欢他的,小周。

      他从停尸房说到了告别会,从告别会说到了火葬场,直到小周被传送带进去时他还在讲。然后烈火焚烧,小周成了骨灰,装在一个盒子里,那么小。

      那么大的一个小周,怎么就比当年八岁的小周还小啊?

      他忽然就很想笑。他也的确笑出声了,在小周的骨灰盒被小周的子女捧着准备去安葬时。他穿着非常随意的衣着,像个年轻人,踩着人字拖,活似个“小广东”,眼中却充斥着沧桑。

      小周的家人们当然知道他的存在。那双子女擦着眼泪说您来了啊,老爸一定会很高兴……

      不。他只会骂我死老衰仔。死老靓仔。

      他看着墓碑上黑白的小周,忽然放声大笑。

      小周没有这么严肃的,他说。他伸出手来打了个响指,遗像变成了彩色的,小周那布满皱纹的脸笑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从骨灰盒里蹦出来,骂一句衰佬。

      他大步离开。他感觉自己又失去了一块。

      这就是真正神明啊,他恍惚想着。

      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游荡四方,与人结缘,然后承担所有分离,记录世间的一切。

      没有什么阐教截教,没有什么一抓一大把的同门师兄弟,没有被压在山下需要他解救的母亲,没有思凡的妹妹,没有对抗他的外甥。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是李二郎,不是二郎神。

      他没有民间传说那么的光彩夺目,也没有那个杨戬的各种神通,也没有狗和外甥。

      他什么都没有。

      父亲啊,他忽然很想尖叫,很想嚎啕大哭,但是他不能,因为他才刚踏出墓园,小周的新坟就在身后,他不能让小周听到这绝望的哭喊。

      我到底算是什么呢?为什么李二郎要封神啊?

      他早就哭不出眼泪了。墓园的安保人员过来,问他健康码能不能看一眼。

      什么是神明?

      神明就是从墓碑下爬出来,看着第一座墓碑建立,到最后一座墓碑被推倒,送走自己的所有过往云烟,变成行尸走肉,又重新变成人,再变成行尸走肉。

      不断与人有牵绊。不断扯断自己所有的牵绊。

      陵墓下醒不来的父亲。

      桃山下回不来的母亲。

      华山下消散的妹妹。

      无论是哪里神明,最终不过殊途同归,孤寂寥灭。

      他拿出手机,亮出健康码和行程码。

      “您于前7天内到达或途径:广东省广州市;四川省宁南县;四川省什邡市;四川省都江堰市”

      墓园保安瞪大眼睛,注视着他离开,然后对着对讲机巴拉巴拉:

      “我跟你讲哦刚才有个男的七天去了四个地方喔……”

      他再一抬头。人已不知何处去。

      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就像本不该存在一样。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能将夙愿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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