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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九月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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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风逸才发来的文件,沈连寂不由得陷入沉思。
上面记录得很清楚,史佩均于其十二岁那年进入设施,于同年冬季身体开始产生异变。他异变的过程极其缓慢,前前后后共花了三年的时间,但阶段与阶段之间十分平稳,几乎没对药物产生任何的排斥反应。他先是蜕皮,再是长怪斑,接着是烂肉以及从烂肉里面爬出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畸形生物。
这些畸形体由史佩均自身的细胞变异而来,其成形过程类似于生物进化史,从简单的细胞到拥有完整器官的个体。换言之,史佩均背后的那一大堆“烂肉”并不是真的烂肉,而是一个巨大的子宫,能都培育出千奇百怪生物的生殖器官——这也是他的识别编码由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荣升为“黑山羊”这三个汉字的原因。
史佩均无法控制这些畸形体的产生、生长和出生,但他可以手动将它们从烂肉中扯出来。这种痛苦,比一层层撕下皮肉还要撕心裂肺。畸形体离体后,史佩均能在一定程度上命令它们,而它们也能像孩子依赖父母般乖乖听话,但更多时间,它们都抑制不住自身的破坏欲望,也幸好这些畸形体们的存在时间都很短,最长也只有一个礼拜,否则,设施的研究员们就要另做打算了。
史佩均曾偷偷用利器割掉他身上的烂肉,不止一次。因为是在背部,他没法一次性割下,便一小块肉一小块肉的割,但每次都是他一块肉还没割完,伤口就开始恢复,当他好不容易终于割下来一块时,长出来的肉块比割下的那块更大。
由于烂肉/体积的膨胀、怪斑和脓疱的蔓延,史佩均的行动变得极其迟缓,即便有特制衣服包裹,他走过的路就像遭鼻涕虫洗礼那般遍布着恶心的黏液。研究员们一面嫌弃着他的恶心,一面又做了许多测试检查,却仍找不出有效的治疗方法。然而某天,史佩均忽然能自如收拢他背后的那团烂肉了;再某天,一个与史佩均同期的孩子失踪了,而史佩均的脸上,有了一块完好的皮肤。
这块皮肤是用针线缝上去的,很规整的一块正方形;不久后,又有孩子失踪,而史佩均脸上和身上又多了几块雪白无瑕的皮肤;再后来,他大腿下接的是别人的小腿。
史佩均很开心,因为他终于变漂亮了,可研究员却持完全相反的意见。他们纵使再怎么“爱才”,也终无法继续容忍史佩均的存在,将他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史佩均从刘禅嗣那儿得知过这鬼地方,这是个与白房子类似的地方,叫“收容所”。这里不止有孩子,还有大人,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病症和特殊能力。收容所的“医生”和白房子的“医生”一样,经常给他们打针,还时不时拉他们去做各种测试和检查。但不同的是,他们从未对他们有任何的期待,管制的手段也更加暴力。
即使被束缚着手脚关在监狱般的小房间里,史佩均依旧能控制他的“孩子”们帮他取得想要的东西:手术刀,针线,水彩,抑或是一块完好的皮肤供他“修整”的身体。“医生”们也不想再天天修门收尸,请来了外援。
此后,除了日常吃药打针、接受检查、关禁闭,史佩均还有一个任务——和一位头发灰白、身材略微发福的男人谈话。这男人自称约瑟夫·李,总带着个公文包。
约瑟夫见其对摆在桌上的蝴蝶照片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丝厌恶之情,便问:“你不喜欢蝴蝶?”
“早就不喜欢了。”史佩均语气冷淡。
“为什么?”
“因为蝴蝶的真身,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看?”
“哦?它怎么不好看了?”
“蝴蝶在本质上也是昆虫,就算有鲜艳的翅膀掩护,但它和其他的虫子一样,有着丑陋恶心的口器和身体。以为蝴蝶漂亮而盲目追随的人,是世上最浅薄愚蠢的人。”
约瑟夫一笑,“所以你就是聪明人了吗?”
史佩均稍稍一愣,“没有,我只是觉得大多人对显而易见的真相视若无睹,反而自欺欺人,这很可悲。”
“你这话说的不错。人们往往只看到事物的表象而忽略其本质,这严重阻止了他们对事物的剖析。可你有没有想过,关于‘蝴蝶丑陋’这一真相,人们其实早就知晓了呢?”
“不可能。”史佩均坚决,“如果他们知道了,就不会如此推崇它们。”
“你凭什么如此断定?要知道,世上不止你一个不是瞎子。”
史佩均一愣,“如果他们早就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视丑陋的东西为美?”
约瑟夫的眼神宛如尖刺,“你刚才也说了,蝴蝶在本质上也是昆虫,昆虫的本质是丑陋,你却因它的美丽建立在丑陋的本质上苛责它吗?”
“我……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了?”约瑟夫展开的眉头勾勒出一抹得心应手,“你喜欢蝴蝶,是因为你看到了蝴蝶的美丽,你以为你终有一天,也能像蝴蝶一样变得美丽;你厌恶蝴蝶,是因为蝴蝶辜负了你的期望,所以寄托错希望的你也不能变好。但其实,你气的并不是蝴蝶,而是你终于发现事物的本质无法改变,不管是你还是蝴蝶,终是丑陋一生。你气的,是迟钝无知、抱有妄想的你自己。”
“我……”史佩均一时想不出回话。
“因为本质无法改变,你就干脆堕落,剥下你的皮肤,盖以他人的皮肤。乍一看,你的确变好了,但究本质,你更加丑陋了。”
几分钟的沉默过后,史佩均双拳颤抖,缓缓道:“是的,你说的没错。我讨厌的,是我自己。我不想一直这么丑下去,我也想变美变好!”
“通过杀人、把他们制作成蝴蝶的方式?”约瑟夫嗤笑,“这么做,就能让你变好了?”
“你就没有一次,明明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却不得不做的经历吗?”史佩均看向约瑟夫,眼中是无尽哀伤,“也对,像你们这些天生漂亮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懂得我们这些天生丑陋愚笨之人的痛苦?我们的丑陋和愚笨扎根于骨子里,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可能向你们靠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无非和他们一样,‘我杀人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做个对社会无害的人,用内在美补足外观上的缺陷’,对吧?”
他抱住脑袋,不屑,痛苦,“你们说,做人心美善良才重要,我以前,还不够善良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曾记恨过任何一个人,天天拼尽全力、相信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可到头来,我还是沦落到了今天的地步。若奉所谓的‘正确’为准则,我就只有永远被丢在后面的份!我已经烂了,里里外外外,彻彻底底的烂了,如果不走极端,就只有死路一条!”
说着,史佩均自嘲一笑,“我知道你怎么看我,精神病也好疯子也好,随便叫。”
“你误会我了。”约瑟夫道,“我从不觉得你们是精神病或疯子。在我眼里,你们是唯独正常的人,或者说,是唯一真正‘活着’的人。知道那些无故消失的人去哪儿了吗?他们在消失前,都做了这样一个心理评估。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消失的机会,可是永远消失还是暂时消失,关键看你自己。”
于是史佩均离开了收容所,在被转移的过程中成功逃出。由于时隔八年才重返人间,他表现得异常惶诚惶恐。因为“瞩目”的服装,他一路上遭到了数双目光排挤,正如当年,禁止他进教室的四十双眼睛一样。
史佩均首先挑选了一个目标,他尾随着他,剥下他的脸作为自己的脸,砍下他的右手作为自己的手;他再潜进一个人的家,砍下他的头颅将其制成“虫卵”。接着,他又选了两个目标,将他们两个制成了“幼虫”。9号那天,他驮着被毯子小心翼翼卷好的“幼虫”,正想抛尸之际,一个躺在无声角落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靠在复古吊椅上、闭着双眼,半张脸露于阳光之中倍显白皙、另半张脸则在吊椅阴影中的格外安详的人。这个人很好看,好看到史佩均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流下了眼泪。
十五岁的他,在第一次剥皮之后,在见识到了原原本本、最真实的人体后,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原来,人的美丽也只浮于表面。不管多美多丑的人,只要剥了皮,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个丑哪个美。
相比之下,蝴蝶诚实得多,它们的丑陋并没有被美丽遮挡,它们平等地将美丽和丑陋暴露于空气中,毫不畏惧毫不自卑。而人却正好相反。他们费尽心思、千方百计,不惜移除血肉、往身体塞粗制滥造的垃圾来追求外表的美;同时又散布“内心美才是真正美”的谎言来掐灭他人的求美之心,使自己成为世上最美——多么可笑,多么丑陋!所以史佩均才开始制作“人蝶”。他想以此讽刺人类的恶心龌龊,他想为人类结束丑陋、给他们带去真正的美丽——这是丑陋无用的他,活在世间的唯一意义。
然而此时,他却动摇了。因为眼前人实在太美太好,美好到,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于是他落荒而逃,带着他自认为美丽的作品,惶恐地逃走。
当晚,史佩均扯掉了他脸上的人皮;当夜,烂肉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史佩均明白,那个男人将会成就他有史以来的集大成之作,只要有他,他这二十年的地狱生活便能迎来真正的终结和救赎。可另一方面,他打心底不想杀他。因为他实在太美太好了,美好到,自己的作品和他比起来,就是垃圾。
那一晚,史佩均哭了。
因为他想放弃极端。只可惜他的另一部分,拾起了地上的脸皮。
“难怪那晚来找和老师的人和今早那个气味一样,”秦莘野道,“既有‘生殖能力’,生出一个自己也不过分。”
“一个想杀,另一个却不想。”沈连寂皱起了眉头,“想杀和老师的‘史佩均’为什么不在接近他的那一刻就杀了他,反而还和他保持来往这么多天?”
秦莘野一笑,靠到沈连寂肩头,“当然是因为爱情啦。”
眼见史佩均就要完全没气,秦莘野左手丢掉犬兽的尸体,右手一甩匕首,以其指向“史佩均”,“你身下的家伙,我要了。”
“你是谁?竟敢来搅我的好事?”
“食人鬼。”秦莘野笑着,匕首上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食人鬼?”“史佩均”站好,“怎么,你要抓他回去,煮了吃了?”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猎物了。况且,我不是熟食党。”秦莘野微微俯身,于瞬间跃起,“正统的野兽,从来只原汁原味地享受猎物!”
秦莘野的凶残程度比母夜叉更甚,在常人看来硕大恐怖的畸形体,在她眼里就同蝼蚁,她右腿一踹羊怪的脑袋,再翻身躲过骨怪的骨刀,于落地的瞬间左腿一扫,绊倒一个长着鸭脚和葫芦脑袋的兔怪。这些畸形体全不是外强中干的货色,遇袭后都能立刻起身反攻。秦莘野一勾嘴角,左手抽出绑于大腿上的第二把匕首,从一刀流改为双刀流迎战。
“史佩均”本来还游刃有余,但见识到秦莘野的可怕后有些急了,张开烂肉,变出了更多畸形体。
这下秦莘野也不能光抱着玩玩的态度了,包围她的总共有三十个畸形体,分五圈,每个都张牙舞爪,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秦莘野眼睛从左往右一扫,突然冲上去开始厮杀。
或许是因为主人紧张,畸形体们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只蝙蝠怪先从秦莘野背后出击,不但死死咬住她的肩膀,还不停地用翅膀阻挡她的视线。与此同时,一个像恐龙的畸形体扑上来一爪,再是狠狠一咬。
秦莘野先一刀刺中背上的蝙蝠,将其扯下来塞进恐龙的嘴里,再以膝盖一顶它的下颚,右手举起匕首全力一刀刺下。她身后及周围的畸形体们当然不会只是围观,它们的自愈能力比较强,一道砍伤,两三分钟就能恢复原样。纵然秦莘野再厉害,一人之力始终抵不上千军万马,逐渐有些吃力起来。
一只长得像海葵的畸形体仗着体型小,悄悄潜到秦莘野旁边站定,趁同伴牵制住她的同时,猛地一伸脑袋上的触手,捆住她的脚腕用力一拉。秦莘野立时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同一时间,一头刺猬模样的畸形体伸长背上的刺,笔直地朝她刺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卷狂风袭来割断了刺猬的硬刺,再驱赶走了最内圈的畸形体们。甯安轻盈地踩着空气跃入包围圈,一伸手,迅速卷起的大风又驱散了一圈的畸形体。秦莘野吹了声口哨,“哇,厉害啊。”
畸形体们知道这人不一般,不敢贸然上前。“史佩均”不悦,命令道:“愣着干什么,快给我上!”
所有畸形体一拥而上,甯安卷起气流,隐藏在风中的利刃激起一阵又一阵脓血。秦莘野一个跃起,双手分别刺中一个无头人的两肩,拔出匕首,接着向后一个跟头,躲过一条像抹了润滑剂的舌头,掷出匕首刺倒一只眼睛一眨一眨的蟾蜍。
“史佩均”本在指挥畸形体们抗敌,却又像感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只见一手捂着伤口、一边咳着血的史佩均慢慢站了起来。
他惊异道:“竟然还能站起来,真是意想不到。”
史佩均身子摇晃了几下,吃力地拖着烂肉缓缓上前。“史佩均”一笑,以一根触手将他打倒在地。史佩均再爬;“史佩均”再打。就这样来来回回弄了五次,“史佩均”看着还在苦苦挣扎的史佩均,哂笑道:“哼,这就是你的水平,乖乖被我杀死,还能少些痛苦。”
“对……”史佩均踉跄着站起来,“对不起……”
“史佩均”一愣,“你说什么?”
史佩均一点点上前,“对不起,我把对玉笙的杀意,全推给了你……”
“说的什么鬼话,”“史佩均”嗤之以鼻,位于烂肉上的恐怖蛇头在如雨淋下的脓血中伸出,“你别以为现在说些不着天际的话,我就会放过你。我告诉你,你,还有和玉笙,今天必须死!”
“为什么,画是空白的?”
大蛇在距离史佩均两米处顿时僵住,“史佩均”则瞪着双眼发怔。
“刚才我掉下来的时候,尽管只有一眼,但我确信我没看错。你的画板上,什么都没有,只是白纸。”史佩均虚弱地喘了好几口气,“以前,我们都会先为我们的‘蝴蝶’们设计好翅膀的花纹,然后再为他们描绘。可你这次,一笔都没画。”
“你给我闭嘴!”“史佩均”大发雷霆,全身忍不住颤抖。
“我明白。你是我,我是你,你所想的,我全都知道。”史佩均不依不挠地上前,“可一旦走向极端,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所以我想,或许我们苦苦寻求至今的,不是破茧重生的机会,也不是向社会报复的手段,而只是一个能让我们获得解脱的借口。”
他将自己脖子贴着蛇头,缓缓闭上眼,“就让我们,让这美丽的世界少一份丑陋吧。”
“佩均!”
史佩均惊愕地看去,那是在沈连寂搀扶下赶来的和玉笙。和玉笙眉头紧皱,看得出十分担心他们两个。
“……你说的不错。这个世界,还是美一些比较好。”
“史佩均”说完,陡然全力朝和玉笙冲去。就在蛇头离后者只有几厘米时,一把穿透“史佩均”脖子的匕首令其倒在了地上,而蛇头,正好擦过和玉笙的肩膀,无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