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104、十二月二

　　晨星坐在讯问室里低着头，下巴几乎要磕到锁骨窝。
　　作为被审问的对象来到讯问室，平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她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而她也不想辩解。因此当审讯员在她面前坐下后，她开口第一句就是：“我接受一切惩罚。”
　　专员守则之一：禁止擅自行动。异类的能力各种各样，觉醒或使用的条件也更是五花八门，稍微弄不好，就有失控暴走的可能。因此但凡遇到能力未知的异类，部门规定，尽量避免正面交锋或任何刺激性行为，最保险的做法，便是先用麻醉剂将其迷晕，之后再交给后勤科处理。可晨星居然无视了汤春晖恢复记忆的危险性，犯了一个天大的低级错误。纵使被剥去专员和监护人资格、打回收容所，也算是比较轻的处罚了。然而审讯员却对她主动认罚听若罔闻，不慌不忙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公事公办地开了口：“11月28日凌晨，我和你监护对象受命在清河路对怪兽目击事件展开调查，然后根据在当晚偶遇的石田，也就是上兴市怪兽袭击事件的幸存者，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孟婕一家以及彼时正在嘉定疗养院疗养的汤春晖。你们怀疑在清河路出现的怪兽可能由他的能力导致，所以决定恢复他的记忆？”
　　“是的。”
　　“尽管事实证明汤春晖并非清河路怪兽的制造者，但既然你们当时已经找到了他，并且认为是他变出了怪兽，那么直接让后勤科接手不就好了，为何还要擅自恢复他的记忆？”
　　晨星顿了顿，“因为卢那想知道汤丽死亡的真相。”
　　“这和汤春晖有任何关系吗？”
　　“卢那怀疑是他杀了她。”
　　“根据呢？”
　　晨星噎了一下，声音轻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没有。”
　　“没有？”
　　“既然没有，你又为什么要听他的？”
　　晨星难以启齿：“因为我和春晖一样，也没有过去的记忆。”
　　“所以呢？”
　　“所以同样是失去记忆的人，如果春晖想起来后无事的话，我或许也能摆脱那份无法回忆的空虚感，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下去。”
　　审讯员十分鄙夷晨星这种盲目寄托希望的行为，轻蔑一哼，“自欺欺人。”
　　晨星低下头，不置可否。
　　“总之，恢复汤春晖记忆这个决定是卢那先提出的，而你只是听信了他的话。”
　　“……”
　　“只听说过监护对象服从监护人，从来没有过监护人听从监护对象的先例。”审讯员左手肘撑桌面，左掌托左脸，四指轻轻在太阳穴附近点着，挖苦道：“晨专员，你还真是监护人中的龙凤，命中注定要被记入史册的人物啊。谢谢你让我见证如此历史性的一刻。”
　　晨星表情僵硬地看了看他。
　　“不过，”审讯员忽然换成了认真严肃的语气，“你确定你们是根据石田提供的线索，才找到孟婕一家的？”
　　“是的。”
　　“可石田压根儿不在燕川市。”
　　晨星一惊：“这不可能！”
　　“我们跟他确认过了。这一个月他在外地度假，今天上午才下的飞机。”
　　“不可能！我们亲眼看到他了！”晨星斩钉截铁，“对了，卢那把他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话，一定会有相关记录！”
　　审讯员似乎早已料到晨星会这么说，游刃有余地点开一个视频：“这是我们从清河路派出所调来的监控视频，你自己看吧。”
　　11月28日凌晨四点零五分，卢那弯着腰进入派出所，把什么东西放到凳子上后，向值班民警说了一句什么就马上离去了。而那“什么东西”，充其量算一团空气。
　　晨星的双眼瞪得奇大无比，“这……这怎么可能？！石田他……我们明明……”
　　“晨专员，谁说眼见一定为实了？”审讯员冷笑，“实话告诉你吧。你那晚所看到的石田，是你亲爱的男朋友变出来的。”
　　闻言，晨星木讷地眨了眨眼，然后向审讯员投去一个“你特么在逗我吗”的眼神。审讯员惋惜地叹了口气：“你果然被彻底洗脑了。”
　　“……洗脑？什么洗脑？”
　　“晨专员，你知道为什么其他监护人各个都那么忙，而你却闲得腰围都涨了一圈吗？”不等晨星扫来愤怒的目光，审讯员就自问自答道：“你组长把你监护对象交给你时，说了什么？”
　　晨星愣了一下：“‘好好看着他。’”
　　“好好看着他。”审讯员换了个坐姿，右手支着脑袋，左手四指轻敲桌面，把这五个字细细品味了一番，“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好好监护卢那。”
　　“不，你理解错了。”
　　“哪里错了？”
　　“你不该监护他，而该监视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疯子。”
　　“你说什么？”
　　“他是个疯子。”审讯员一字一顿地说，“人模人样的疯子。”
　　“你说谁是疯子？！”
　　随着一声河东狮吼，晨星气得拍案而起，仿若她才是审讯的那一方，而面前的审讯员只是个不知好歹、强行颠倒黑白的罪犯。审讯员漫不经心地一笑，火上浇油：“不，疯子再怎么疯，起码还属于人的范畴。而他，他不是人，是怪物，传统意义上的怪物。”
　　“你……”
　　晨星怒形于色，十指狠狠刮过桌面，似欲扑上去跟对方来个殊死搏斗，但咬牙切齿了一会儿，终究忍耐着坐下了：“你和那老烟鬼一样鄙视他。为什么？他到底哪点不好？”
　　“不是我们戴有色眼镜鄙视他，而是你真该去医院检查一下视力了。”审讯员困惑又鄙夷地说：“你为什么就这么盲目呢？一次一次，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晨星重捶了一下桌子，“别瞎几把乱扯些云里雾里的屁话！”
　　“还需要说什么呢？你自己不也上网查了很多么？梦游症、断片、暴力倾向，甚至还花钱咨询了网上的医生，企图偷取你组长的密码，用他的权限查看他的资料。你瞒着你监护对象，偷偷摸摸搞了这么多东西。万一被他知道了，你觉得他会摆出一张什么样的表情？”
　　晨星一言不发，仅阴恻恻地盯着他。
　　审讯员沉重地吁了口气，似乎有点后悔说了方才的话：“我该如何跟你说呢？毕竟要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那就从最近的开始说。”晨星突然变得十分冷静，“为什么说石田是卢那变的？他的能力不是还没觉醒么？”
　　审讯员鄙薄一笑：“‘还未觉醒’？不，他的能力早就觉醒了。他的能力，就是妄想。”
　　晨星皱紧眉头：“……妄想？”
　　“是的，妄想。”以能在耳膜上刻下痕迹的力度，审讯员刻意重复了一遍，“他的妄想具有传染性。换句话说，他能让别人看到他的幻想，甚至根据他的妄想，背弃自身意志行事。你在清河路遇到的石田，就是你受传染的佐证之一。”
　　“证据呢？”
　　审讯员甩出一份调查资料，第一页是卢那与孟婕的私聊界面截图。26日晚，卢那给孟婕发了一条消息：“你那张怪兽素描图从哪儿来的？”直到28日上午，孟婕才做出回复。
　　“倘若出现在清河路的石田和那怪兽一样，是汤苓芫为了引你们找到汤春晖而变出来的，那么你监护对象也应该在遇到他之后，才联系上孟婕吧？可事实为何却正好相反呢？”
　　晨星哑口无言，惊愕之中看向审讯员的眼神带着几分不解的狐疑。审讯员再度笑了：“这些都是真的。我们没那么无聊。”
　　“……”
　　“另外，他的浏览历史显示，他近期一直在看石田的贴子。石田的网名和他真名一样，经常在网上创作一些异形怪物的短篇。其中一篇就由他的亲身经历，或者说，他的梦境改编而来——一家子外出游玩回来后，半路不幸遇到怪兽，虽然大人惨死，但孩子却幸运地活了下来。”
　　调查报告中附录了这篇故事。晨星略读了一下，眼球因真实到近乎身临其境的描写而微微颤抖。
　　“继续往下翻。”审讯员好整以暇地道，“你搜到的上兴市怪兽袭人事件的案卷中，收录了石田一家的遇害情况，其中当然有石田的照片。但那只是他十三年前的模样。石田由于一次意外，去医院做了整容手术，模样和原来不太一样了，而且脸上还留了一道不可修复的疤。”
　　话音落下的瞬间，晨星恰好看到了石田现在的照片，而她亦明白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过审讯员还是不怕口干舌燥地说了下去：“你所看到的石田，脸上有疤吗？”
　　良久，晨星才给出回答：“没有。”
　　审讯员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嘴唇才微微启开，就听晨星又道：“但这些并不能直接证明我那晚见到的石田就是卢那变出来的。”
　　她抬起头直视审讯员，双眼炯炯有神：“若卢那真有传染性妄想症，就请你拿出铁证。不然，休想我相信你的鬼话。”
　　此话一出，审讯员霎时脸色阴沉下来，本就不多的耐性也被耗得图穷匕见，不为人知的憎恶、愤怒与不耐烦尽显无遗：“你为什么要这样？”
　　“哪样？”
　　“不听话。”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晨星冷漠，“我是卢那的监护人，比起你，自然是相信他。”
　　“呵，好，说的好。你是他监护人，却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审讯员一边冷笑，一边还鼓起了掌，“像你这种人，不去渣滓洞走一回，真是太浪费了。不过，”他话音一顿，猝不及防地拧住晨星的下巴，“如果那家伙不再是你的监护对象了，你还会这么相信他吗？”
　　晨星一愣。
　　审讯员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细微动摇，邪恶地勾起嘴角一笑，之后再用力松开她，转身潇洒而去，“等他不再是你的监护对象后，我会再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