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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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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十里,诚福寺半夜突然灯火通明。
寄居下院柴房里的我,猛然惊醒,被凶恶的亲卫们拖了出来,丢到了高将军的面前。
高玉风坐在佛殿盯着我,眼眸沉郁而困惑,我想他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在纳妾的前一天逃走。
而我自己也有些迷惘,我出身微贱,蒙将军器重收容,在高家军猛犬舍里以饲养军中哨犬为职,扎营时,我带着三十六只猛犬巡查营地监听地响,以防敌人挖地道偷袭。
进军时,我隶属哨探营,狗儿会为我带来敌人的动静。我会吹起军哨,在山顶摇动军旗,向营中示警。
身为高家军一员,我奉将军如神,故而,将军问我:“你不愿意为妾?”
我惶恐不安,我带着阿黑离开,只是因为回家的时间到了。
我对不起将军。
“你另有订婚?”
“……未有。”我跪在地上,带着愧疚摇头。
“是细作?”
“……不是。”我坚定地摇头。
“我苛待了你?”
“将军之恩,有如再造。”
他终于沉了脸:“你逃走为了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我只是想带着阿黑回家。
我在军中服役十年,出生入死三次救下将军的命,只是为了阿黑,高家军中最好的巡营犬——阿黑。它现在埋伏在了殿门外。若是将军把我押回边关,阿黑会悄悄地跟着我,伺机把我救出去。
但我累了。因为阿黑已经老了,它是一条十三岁的狗,这个年纪的巡营犬已经是耄耋之年。应该在农舍桑榆之下打着瞌睡,享受夕阳晚照。我不忍心再让它冒着刀箭冲杀在边关,不忍心再让它受伤了。
所以,有一天,我对它说:“阿黑,我们回家吧。”
“汪。”阿黑留恋地看着边关的长河落日,铁旗萧萧,它向我点点头:“汪汪。”
它在说,它愿意离开军营,它一生的辉煌已经落幕了。
至于,时间是高将军要纳我为妾的前一天,这完全只是一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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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阿黑真正成为好友,是在阿黄重伤的那一天。
也是那一天,我遇上了将军。
那日,辎重营冯偏将被暗杀,我赶到时看到帐中鲜血横流,大狗阿黄死在了冯偏将的身边,它被一刀斩为两段。它挣扎和阿黑互相舔脸告别,才颓然死去。阿黑暴怒如狂,围着阿黄的狗尸发出凄厉哀鸣。
风中有雪花,阿黑转头看向了我。
那一年,我接替师傅管理军中狗舍,阿黑当时并不服我。但我明白了它的意思。
我带着阿黑,日夜潜行,喝劣酒吃冻粮,在深冬中踏着大雪,没日没夜追赶凶手,我们很快追到了六十里外山间集市。阿黑在溪边吠着,狗啸声里渗透着它的深仇大恨。
我蹲下细看点点血迹,刺客砸冰洗刀。洗下了阿黄的血。还有冯偏将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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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入市集小旅舍,我拨出了短刀,打算和阿黑一起杀了阁楼中的刺客。
将军的剑,就在那一刻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很警觉,瞬间利用刀光映出敌人的脸——面如冠玉,眸如冰棱,风采有如天神,一如万军之中他曾经纵马驰骋。
是高将军?!我惊骇之余,厉声喝止住阿黑的攻击:“伏下!”
阿黑如一座小山,喷着焰气。它凶猛地看着我又看着将军。它不甘心地伏下了。
“将军,这是我们军中的狗……”
有人轻声提醒。
阿黑是狗里的黑将军。很多喜欢狗的军卒都认识它。我这时才敢确信,是高将军亲自来追刺客了?
在将军剑下,我的脖子被割破三分,血滴缓缓流下,砸落如梅。
高玉风的双眼盯着我。我一动不动,慢慢打开五指,铛的一声我的短刀落在了身边。而我的右腿也尴尬地收了回来我本来是走下三路踢档引开注意,让阿黑从背后咬死他的。
他依旧未收剑,我在冰寒的剑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双眼。
我知道 ,军中厮杀时,我的双眼漆黑无情得能与阿黑相比美。攻击时,我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只猛犬。
“女军?”
“是。”
他收了剑。
“左军帐下小卒桑驭风,见过将军!”我单膝跪倒行礼。
“……你在此为何?”
房门半开的一间破房间里,人影幢幢,全是将军的亲卫。
后来,俞晚风告诉我,当时没人在意我是女人,因为那只凶猛的头狗服从我。
也因为我从他们身上能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几天几夜的雪地追赶,我和他们一样,半摘的皮帽子露出乱发里的雪花。羊皮袄子结了霜。冻得通红的脸。发烂的手指。捆肿和熊腿一样的雪皮靴子,腰间的劣酒皮囊是唯一的安慰。
高将军在这一群边营老兵中,只有他维持着世家子弟的风采,如陋室中一盏银灯。
我诧异他为何亲自来追?只不过,将军按剑站在屋中,我忙于解释着,我带阿黑来追仇人。
我向军营里报备过侦察敌情了。我不是逃兵。
“因为阿黄是阿黑的一母同胞。是亲兄弟。”
“阿黄?”将军想了想,居然想起来了,“是冯偏将最喜欢的狗?”
我很自豪,连忙道:“是,将军,阿黄是辎重狗,忠勇地保护高家军的军粮。”
“哦……”高将军头一回听到忠勇之狗的话,诧异看向我。
房中有亲卫笑了。
我慎重地禀告:“阿黄,是一条好狗。”
“我没派人来追。”将军沉声不悦。
我也许差点坏了将军对刺客的围杀?我惶恐跪伏在地,解释着:“将军,阿黄是一条尽忠职守的好狗。我不能让它白死。这是一个狗舍小军必须要做到的事。否则狗们不会服我。”
我应该公正而强悍。否则连狗也会看不起我。这是我的师傅,狗舍老军教我的。
好在,高将军似乎不认为我在说谎。
“呆在这里。”
“是。”
我退到角落,还未站稳,一只温暖大手就碰到了我冻僵的脸。如春风抚面。我沉迷了一瞬间,用脸贴了贴这温暖的手。下一刹,我清醒过来后悔不已。不好,我的一些习惯确实像狗。
笑声传来。
“对不住。我……”我懊恼地转头看去,迎面是俞晚风温和的双眼。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陋室中有如三月暖风吹过。柳枝摇曳,溪水潺潺,而我在溪水边浣衣,抬眸便看到了诗中的陌上少年。
这首诗词,我听乐营里的卖笑女子弹琴,为边关军士们唱过:“春日游,杏花开满头,陌上少年,足风流……”
我走了神。
脖子上一阵刺痛。我清醒过来。眼前不是歌中的江南,也没有陌上杏花少年。
俞晚风是边关里,一位高大的年轻武官。他忍着笑,左手里有一条帕子,帕子压在了我的脖子上。高将军的那一剑划开了血口。
“受伤了。”他的右手递过药瓶,看着我。示意我上药。我脸红了。方才,我居然像狗一样蹭了他的手。多亏这鬼天气把我的脸都冻烂了。
他并没有误会我。我感激接过,原是想请教姓名,但我又走神了。
在这样的险境里我居然屡次走神。后来我看到军犬们伏在俞晚风身边格外安静,我才想到,因为这个人,有令狗狗们安心的气质。
我惊喜地看着,他给的这只药瓶儿。金创药的药瓶子是个卧狗儿瓶,十分有趣。
“咦?”
“喜欢?”他笑问。
“嗯。”我点头,我喜欢狗,而且阿黑和狗舍里几十条猛犬也需要有玩具。我正头痛,要弄点什么新的狗玩具给阿黑呢。
“我做的。”
“真的?”我意外地看着他。
但我没来得及和这位好心又爱狗的亲卫结识,因为将军起了身。
哗然银甲纷响,他带着亲卫们离开了,应该是去动手。俞晚风看了我一眼,也转身离开。
我有点遗憾。我记住了俞晚风的脸。温和而普通。不过,他喜欢狗。这就是特别帅的男人了。
后来,我才想明白,初相见时的惊喜与遗憾,就像是深冬边关,苍茫天边的那一抹夕阳。
绚丽,来去匆匆。
一如我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