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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等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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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一个什么样的词?”
戴印竹问这句话的时候,梁徽琪的电话刚接通。陆濯枝恰巧听到这一句,在听筒那头轻轻叹了口气。梁徽琪扶着手机有些惴惴,可还没等她说话,陆濯枝就先开了口。“我在爸那里。”
他说得很简短,梁徽琪一下子听懂了。所以她把那些惴惴赶跑,往听筒里塞一点安抚的笑意。她的电话不为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托亲爱的哥哥在回来的路上走小区北门,顺路买一碗7-11的丸子。陆濯枝说好,你在家里等我,我马上回去。
他在那个瞬间想起了一些事情,但他没让它们占据心神太久。陆濯枝转过身,看着面前那个男人。他问他还有什么事。陆超成并不看他,只是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我想抽包烟。”
陆濯枝哑火了。
但他毕竟还是健康向上的守法青年,不会做出掌掴生身父亲的事。他拿起背包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摸索自己的钱包,那里面还剩了些零钱,这次说不定正好能用完。
摸索了一半他就感觉不对,手在钱包旁碰到了一个质地有些硬的纸盒子。它的棱角有些许磨损,正面被包里的雨伞压出了个大坑。陆濯枝打开烟盒一看,整整齐齐的19根。
他看着空出的那根的位置发怔。梁徽琪下午刚回家,梁解霜今天要上班,陆河和他们约好了端阳放假再过来……早上会动他的包的只有戴印竹。
陆濯枝有点想笑,他再度伸手摸索,果真在侧袋找到了那个还未拆封的打火机。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趁我还没醒的时候,还是我对着镜子扎头发的时候?他没想在这个问题上思考太多,转而去想戴印竹今天早上的那个吻。每天洗漱之后印在额头上的吻足够道别,它清浅得让亲吻的柔软触感只能维持一瞬,因此不足以用于埋下什么危险的伏笔。今天的那个吻里有没有带上戏谑的笑意,又带了几分得逞的得意?这个家伙准是想让我夸他聪明,陆濯枝转身,把打火机和烟盒捏在手里。
他想起去年冬日的晚风,想起小小的一间储物间里难言的气氛。就算是现在,陆濯枝也拒绝承认那天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更拒绝承认那晚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就像那时他从烟盒里拉出一根烟,横放在手心却久久不敢叼住它点燃。戴印竹把打火机“啪”地一声放在他身边的桌上,他则攥着打火机呆愣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按住开关凑近香烟的末端。
按下去的那一刻他就觉得不对,再是没抽过烟的年轻人,他也帮母亲用打火机点燃过神龛前的香烛。“我也不抽烟。”戴印竹满脸无辜,“新买的打火机,没拆封难道不正常吗?”
陆濯枝的神情愉悦了些,他把手上的东西按在桌上,缓缓推向他的父亲。他没有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他打算买到7-11的丸子再给妹妹打个电话,他知道梁徽琪会坏心眼地开免提,然后他要越过听筒的距离向戴印竹嗔怪:你怎么知道那包烟今天就会派上用场,你让它们等了好久,等到今天才等到一个抽烟的人。
陆濯枝知道戴印竹在家里等他,他当然知道。
等待是一个什么样的词?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就在梁徽琪说“枝枝一会儿就回来,我们再耐心等一会儿”之后。戴印竹的发问总是这样叫人猝不及防。
而梁徽琪不答,只是安然等着她的丸子。她对着镜子整理小辫,戴印竹在一旁帮她把耳钉戴上。你买太多了,自己戴得手忙脚乱的,还要我帮忙。戴印竹把最后一个扣安上,向她吐槽。梁徽琪也只是吐吐舌头,向他求饶。大哥,你人这么好,一定会原谅我。
兄妹俩笑成一团,戴印竹一边往自己耳廓上穿耳钉,一边笑她坏心眼。“坏心眼的小徽琪。”他慢悠悠地说。梁徽琪愣了下,觉得这句话怎么听怎么熟悉。她想起来这话的出处时戴印竹已经在戴最后一个耳钉,小姑娘忽然张牙舞爪起来:“是不是陆濯枝又给你看我小时候的录像!”
这对情侣欺人太甚。梁徽琪朝戴印竹做着鬼脸,企图让他分心。戴印竹八风不动,一点也没有陆濯枝做鬼脸时笑出眼泪的模样。
最后一个耳钉戴了很久,戴印竹最终戴上的时候蹙了蹙眉。“怎么了?”梁徽琪靠在门上,拨弄自己的耳垂。
戴印竹说没什么。“只是——好像戴成濯枝的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俩的是一对的。”梁徽琪撇了撇嘴。
戴印竹瞥她,忽然微笑起来:“徽琪啊,你想加入我们还为时过早……”
“戴印竹你有病啊!”
梁徽琪抛下一句能掀翻房顶的大叫。她朝戴印竹做她的鬼脸终极形态,心里想的却是“大哥已经很久没有再叫我妍薇”。
梁徽琪知道戴印竹是什么意思,也早就过了那段敏感兮兮的时期,她不再是那个坐在原地惴惴不安地等着好运降临的小女孩了。她想到以前的许多事,甚至有些想笑——多大点事,至于吗。
至于吗,那时候要死要活的。
“陆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她理了一下头发,显然对自己的小辫不太满意。
“端午。这是你第三次问了。”戴印竹回答,“你再怎么问都不会有变化的。”
啊,对,就像陆河曾经看到的那些事那样。
无意义的谎言,自我感动的举动,所有消极的想法,怨天尤人和自认为的不公。
梁徽琪下意识去瞅右脚踝,戴印竹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返校前记得摘耳钉……开始疼了吗?”
她摇摇头。
戴印竹的话飘进她的心脏,一如既往地,自行安置在她用来积攒幸福的角落。梁徽琪觉得幸福感很快就能筑成一堵坚固的墙,帮她抵御许多令人为难的事情。
比如她的脚踝。梁徽琪把项链戴回去。比如她的梦境。比如她那副时常作怪的胃。
梁徽琪记得右脚割伤半个月后,她就开始睡不着觉了。陆濯枝在北京工作任务两头忙碌;梁解霜住在学校,极少也不想回家;梁徽琪既不愿待在家里,又抗拒上学,但二者她必选其一,未成年的小女孩子只能选择前者。
那年梁念和陆超成都开始显现老态,前者镇日敲打因久站于收银台后发疼的双膝,后者在各个流动商铺辗转着东奔西跑,两人都常在半夜回家,同一屋檐下,夫妻俩打了照面也不交谈,只是沉默地将眼珠转过一轮。于是梁徽琪磕磕绊绊地学会了炒菜和配水米煮粥,每天的生活就是翻开语文课本,把电脑音频调到最高,远远听着耳机里传出的日文流行歌——她家没买音响,也无心购入。晚上睡不着索性就不睡,白天不想起那就拒绝睁眼,没有会为她屡教不改的迟到穷追不舍的班主任,父母也早就无暇顾及蜷在床上的她。梁徽琪中午起床,试着把热过的早餐往嘴里塞又控制不住地吐掉。深夜,梁徽琪就把那本语文书摊开,放在膝头,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她撑着眉角听着歌,效率极低地一遍遍念课本上的诗词和注释。她的父母打开门,看见客厅留的一盏灯,桌上闷的一锅菜,椅上坐的一个人,他们笑的时候皱纹尽显。徽琪真乖呀。他们这样夸赞。
班主任偶尔打过来电话,问梁徽琪什么时候能复学,严肃的女老师大概想直接打给梁念,可是商铺规定,员工上班时不能偷玩手机。关机的手机无法打通,座机又总是梁徽琪自己来接,最后班主任也不再多说,只问梁徽琪:你来不来参加期末考?
“来。”梁徽琪淡淡回她,但挂了电话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数学已经一个月没有学了,英语也是,别的学科更不用说,可能她只能对语文的十分默写题胜券在握吧。
可莫名的负罪感也很快被丢开,她开始沉迷于网络小说,网络漫画,演唱会、主播……梁徽琪以为自己不会如此上瘾,但事实就是她用这些东西填充了她无法入睡或百无聊赖的时间。她的作息确实更加紊乱了,父母也终于观察到了什么,脸上挂出忧色。
梁徽琪没有对他们的忧色作出回应,就如她每天直到深夜的等待,其实也不需要回应。那时候梁徽琪觉得自己还需要等候,等候一切都好起来的时机,到那时把自己的心境倾吐而出才算完美的大团圆结局。与她一样,她的父母大约也在等,等候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去,届时再重拾夫妻之情,等一个把矛盾抛开的时机就还能执手喁喁私语;梁解霜在等,等她的家不再是充斥压抑的住所,或者更极端一些——等一个脱离家庭关系的机会,她就可以一身轻松地走回来,不必再受任何牵制,反正等有独立经济能力了再尽孝也不迟;陆濯枝更是在等,等长期任务结束后的那个间隙,那时候再处理家庭关系中的小裂痕也不迟,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家坚不可摧,如果他们没有主动联系他求助,他便默认大家都依旧幸福。
后来梁解霜知道这些事,总是看着梁徽琪面露歉意。梁徽琪摇着头,告诉她:“如果我是你,我也想逃避得远远的,能不和家人见面就不见面。”
“你后来是怎么打起精神的?真不该,我……唉……”梁解霜喃喃着,而梁徽琪只是笑:“哥跑回来给我补习的时候就好很多了。”
“在他回来之前你就复学了,老师夸你进步很大呢。”梁解霜试探着回答。
“唔。”梁徽琪耸了耸肩,“大概就是……从网上找到了提供共进早餐服务的家伙,重新拥有了规律作息和吃早餐的动力吧……万事开头难嘛,能吃早餐就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多神奇,天大似的毛病,网上陌生人的几句安慰和几天不独为你的陪伴服务就能搞定。梁徽琪自嘲地哈哈笑,笑着笑着她又抬手去抹眼角。笑出眼泪了。
梁徽琪又伸手去摸脚踝的伤疤,她盯着手机黑屏里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她想起自己过去的某些行为,由不得哀叹一声拒绝再回顾黑历史。
等待是一个什么样的词?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会说这不是个好词。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待,最终等得丢了眼前物,也迷了方向难以前行。等待总是无望,总是伴随着谎言织成的好听的歌,梁徽琪记得她慌慌张张地给陆濯枝打电话的那个下午,她掐准了陆濯枝脱出任务的时间,站在医院的拐角,一接通就是一连串的道歉冲口而出。那时候梁念的身体已经很不好,梁解霜的导师帮她们联系了名医,但在征服了一个一生受够了苦的女人的病痛面前,那些疗法总是无济于事。陆濯枝趁着梁宁清醒的时间和她聊了好久,梁徽琪在门外站了快一个小时,见他走出来,也不说些别的什么,只是问她吃早饭没有,午饭要不要一起去楼下的肠粉店吃。梁徽琪默默地走,再抬头时已经满脸眼泪。那时候她觉得等待只会招来祸端,傻傻地等待着的她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
梁徽琪给陆濯枝举了一个例子——就像她和拿到绿色本子后就再没和她见面的陆超成。“有天晚上他突然打电话来问我成绩,他还不知道妈生了病。我气得要死,朝他吼了好多过分的话。”
她抽噎了几下。
——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总是靠不住,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往前凑!
——你又做过什么啊?你又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啊!我一想到她几十年做着你的妻子就想吐!
我做错事了。她挂断电话之后一股凉意就顺着脊髓往上窜。我忘了,我把他踩自行车的背影忘了,也把他扛着空调的样子忘记了,他给倒的那么多杯热水里,映的大多是谁的影子,我也都忘光了。
陆濯枝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他抚了一下梁徽琪的头发。“道歉吧,我感觉你想这么做。”他顿了一下,慢慢道,“等候一定会见面的那天,准备好向他道歉吧。”
梁徽琪拽下发圈,用手将头发细细梳理一遍。她拈起散落的发丝,并入一绺鬓发。她想起他们见面时是夏天,地点是墓园,下着小雨,路上很泥泞。梁徽琪撑着黑伞,向陆超成鞠躬后低声致了三次歉。她转身的时候很果决,没有看站着的陆超成,也没有看墓碑上的照片。“走吧。”她跟上姐姐,陆濯枝则缀在两人身后,向父亲颔首后匆匆离开。
梁徽琪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她侧头看向戴印竹,说:“我刚才说的‘等’不是‘等待’,是‘等候’。你解错了,大哥。”
戴印竹愣了一下:“何解?又有什么区别?”
梁徽琪晃着脑后全新的小辫,惬意地往后一靠:“‘等候’是有目的而有希望的呀,我相信我所等候的一定会来,因而有站在原地而不惧被爽约的自信,就像我相信哥肯定会给我拿来一碗丸子,所以我能呆在家里等候。”
不是的,其实这两个词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梁徽琪暗暗吐舌。有区别的只是身边的人,如果是你们,那么一切等候都有意义,无意义的事物和行动有的可以被剔除,有的被你们接纳而赋予新的意义。等候某个围坐夜话、坦言交心的时刻也好,等候一碗热汤,或者一部电影的时间也罢,只要能让煎熬的消磨被欣喜和期待代替,等候能在漫长的一生里带给人幸福。
手机轻震两下,梁徽琪接起电话,开了免提。
“喂,哥,你买到了?”
“嗯,我马上上来,你开免提了?”
“开了。”梁徽琪笑睇戴印竹一眼,“怎么啦?”
戴印竹坐正了些,抢先道:“我猜你买丸子用的是硬币。”
陆濯枝在电话那头哼笑:“对,早料到了?”
“我哪能呢?”戴印竹的神情十分无辜,他把梁徽琪的手机拿起来,向她递去询问的目光,“我是猜的。”
梁徽琪小声说他俩幼稚死了,但还是点头。戴印竹关了免提,他听陆濯枝在那头说着什么,脸上浮现几分笑意。
“好。”
“我在家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