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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表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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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了我已出关。黄沙湮没了回头路。
我在塞外滚滚的流沙中与骄阳抗衡,抵挡的武器是我枯蓬的发,干裂的唇,粗厉的眼。
可我不能怕,为了生存,我要向前。
我不能停下来。——什么大漠驼铃,什么戈壁绿洲,什么荒漠甘泉,——那无非是些沙洲中的小摆设,它们休想阻留我,——小样儿。
为了走下去,我早已在那一望无际的沙漠尽头,虚设了我辉煌的圣地,——那便是我生命的敦煌,我精神的莫高窟,我灵魂的藏经洞;
我也在那四千五百多个衣袂翻卷的飞天里,假定了一个我心灵的密友。她诡谲而好看,水灵得像人间的姑娘。她此刻正在古弦梵曲中滥竽充数,只为了等我到来,跟我合唱一段人间的歌。——那第一句听上去极为简单:从前有那么父女俩,让我说说看……
——“小辛,你在说什么?你醒了吗?你在唱歌?!”有人在轻轻地摇着我的手臂。
我努力地睁开眼。
四周是灰白而朦胧的墙壁。眼前,一个中年女人熟悉的面孔在模糊中渐渐地清晰起来,我用手撑着床,试图坐起来。
“李医生?怎么是您?!”我兴奋地叫着,随即却感到前额针扎一般的疼痛,顿时眉头紧蹙。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李医生说着,从自动保温瓶里接了一杯温开水,笑着递了过来:
“小辛啊,我刚才来接班时,在挂号房里看到你的名字,还以为是病人重名了呢。后来按照房间找过来一看,果真是你。——小辛,你说你这是怎么搞的,才几天的工夫,就先后两次进了我们这急诊室,而且这旧痕新伤,竟是在同一个地方!”
我苦笑,咕噜咕噜地给自己灌了两口水。我说我这嘴巴真干啊,难怪连做梦都是在沙漠上。
李医生说你要真是在沙漠上就好了,也省得有什么空调箱给你撞?!——如果不是刚才在这里的你的那位表哥告诉我,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长了这么一对大眼睛的年轻人,竟然能把自己实打实地撞到空调机上!
我仰起头继续咕咕噜噜地喝着,用一次性纸杯罩住了自己的脸。我一边吞着腮帮子里的水,一边瓮声瓮气地问:“李医生,我那位表哥在哪里?”
李医生说他刚刚出去,说是去楼下的车里办点儿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听了,就从脸上挪开纸杯,说李医生我还渴,能不能麻烦您再给我加点水。然后,趁他转身过去接水时,我岔开了话题。
我说李医生等以后我和我爸都好了,出院时一定得好好谢谢您。——都说当今社会做医生的很黑,冷淡麻木勒索,可我觉得您不一样。——我和我爸与你萍水相逢,你对我们那么好,从上次急诊室里及时地为我们加床,一直到我爸顺利地住上了院,没有您的帮忙,真不知道会把我们难成什么样。——谢谢你这次又给我缝针,等以后我赚到钱了,一定给您补个超级大红包……
“哈哈哈,”李医生一边递着水,一边大笑:“辛露啊,红包我等着,可我得凭良心告诉你实情,免得你送错了地方。——这次你可是过高地抬举我了,因为你的伤口不是我缝合的,而是由另外一个医生用国外的进口胶粘连的;而你现在呆的病房严格地说起来,也不属于急诊部,而是门诊楼附带的整形外科病房。”
“整形?!为什么?”——我惊愕,随即用手摸着额头上的纱布:“粘、粘什么?我难道真的破相了?”
“这女孩子她就是爱美,瞧你吓的!——不过算你幸运,还不至于那样。”李医生过来拦住我的手:“你要注意管住你的手,不要随意去碰伤口。过两天恢复期时你会痒得厉害,随便去抓,可会影响到皮肤愈合的平滑度。”
我说好好好,我会遵命,然后又急切地问李医生说:“护士给我打麻药时我明明听到了他们要给我缝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医生听了,就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她说小辛啊,可不是我要吓唬你,今天若不是有你那位体贴又大方的表哥在场,你这脑门儿上的疤日后算是落定了!——是这样,我半小时前来接班时,交接工作的医生看到我盯着你的名字问这问那,就告诉我说,本来大家准备照常规在处理室里给你缝针来着,可当你的那位表哥听大夫说你这次伤口的创伤面大,缝后一定会落疤时,就再三恳求医生,问能不能用缝针以外的办法。后来他听值班护士说整形外科这边有人值班,而且值班的医生是位曾到国外进修过的、懂得怎样用美容胶来粘合面部伤口的人,你表哥二话不说,交了一大笔押金后,就让护士把你推了过来。——所以说吧,日后若是没有‘毛毛虫、蜈蚣’之类的伤疤趴在你的额头上,恐怕你要感谢的第一人就是你表哥了。——不过说到这儿我就纳闷,上次你和你爸车祸入院的那天,你这表哥他去哪儿了?要是那天他也能到场,又哪能让你们父子俩在走廊上遭那个罪?!
望着李医生的认真样儿,我嗫嚅着撒谎。我说上次我和我爸在这看急诊时,我表哥他刚好在外地出差,我没让他知道。
“是不是嘛小辛?!——不过刚才你醒之前,我和你表哥在这里聊了老半天,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听了,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我说李医生,这么说,你把车祸还有我爸生病的事儿,全都告诉他了?
李医生点点头,正要解释什么,房门忽然就开了,接着走进了一位穿大褂戴眼镜的老医生。他进来后先是跟李医生热情地打招呼,然后乐呵呵地站在我面前。
“小辛,你的X光片出来了。除了额头上的伤口外,头上并没有发现其它骨折,你放心回去就是了。——不过呢,我想李医生已经跟你说过,因为你额上原来的伤口还没有长好,就再次被撕开,而且创伤面增大,所以尽管我用了这里最好的美容胶来黏合,但还是很难保证一点疤痕不留。”
“哦,是吗?——没事儿,不就是留疤嘛……”——我勉强地笑笑,再一次摸了摸头上的纱布,低下了头。
不想这时杰森就从外面进来。他先是用戴着黑手套的手轻轻地拍拍我的肩,然后转身笑着对两位医生说:“谢谢你们二位,辛苦了,但愿辛露不会留疤。——不过细想起来,其实有疤也不错,因为俗话说得好,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我本身就挺残疾的,是个浑身都有暗伤的人,跟一个有疤伤的妹妹在一起,岂不是正登对?!”
他最后的这句话一出口,两个老医生就面面相觑地目瞪口呆了。他们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彻底地反过味来,而就在那半个时辰里,杰森已经帮我办完了手续。——谢过他们后,我出了院。
——
午夜的门诊大楼外,天上飘下了雪花。那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覆盖了我伤心的晚秋。
我站在厅门口的雨搭下,朝着后面百米外的住院部大楼指了指,刚说了“我爸”两个字,嘴唇就被杰森的手套轻轻地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