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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陆穿原说:“上次你要找的灰鼠毛的披风,我瞧着有些旧了,便请人新做了一件。待会儿让十三幺打发人去云腾院取。”

      祝神把手搭在他胳膊上:“打发谁去你会放心?拿回来脏了破了免不了又挨你一顿训。”

      陆穿原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凝着。

      祝神指尖在他袖子上画圈:“不如你现在就去取了,我也趁早穿。”

      陆穿原扫一眼他神色,收了袖子起身,虽嘴上不放过,却是打算去了:“哪天浑身死硬了两个嘴皮子还能使唤人。”

      祝神一听就掀被子:“那我自个儿去。”

      “你倒巴不得。”陆穿原一个回眼,“给我滚回床上,哪也别想。”

      “好嘞。”

      深秋天凉,磨蹭这么一会儿饭菜便难以入口。

      陆穿原去云腾院取新披风的当儿,祝神抓着旧披风溜下楼,碰巧十三幺、刘云、宵娘并宣阳凑在一块儿吃饭,贺兰破抱着胳膊坐在另一桌椅子里,双脚交叠着搭在桌上,正闭眼假寐。

      祝神路过贺兰破身边,指节扣了扣他的膝盖,贺兰破睁眼,便见祝神背影已朝宵娘她们饭桌去了。

      他放下腿,正欲跟过去,就听门口一少年的爽朗声音:“祝神哥哥!”

      贺兰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下一瞬,外面一连声又喊:“祝神哥哥!”

      贺兰破脚步一顿,目光杀去,却见一浅青色束袖长袍的年轻公子从门外一跃而进。看相貌不过十四五岁,身量细长,形容青涩,行为举止纵使少些分寸,倒不免显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打扮虽不及贺兰破华贵雍容,但也算张扬富丽。

      宣阳捧着碗,暗暗翻了个白眼:“又来了。烦死了。”

      宵娘夹了个螃蟹腿到她碗里:“快剥腿。”

      宣阳说:“不想吃。”

      宵娘说:“我想吃。”

      “……”

      宣阳不情不愿剥起螃蟹腿,也就闭了嘴。

      那边祝神已猜到是谁,闻声回头时,一个青葱身影几乎就快扑到他怀里。

      他伸手接住对方,笑道:“多大了还这么没轻重。”

      那少年只抱着他胳膊嘟囔:“你还问我多大?父亲好不容易准我出来,上次见面都大半年以前了,我生辰你都不记得了!”

      “哪不记得?”祝神反问,“不是打发人送了贺礼?没送到么?”

      “才不要贺礼呢!我就想见你。”

      那少年说话间瞥见一侧阴着脸的贺兰破,更借机凑过去在祝神耳下嘀咕:“那是客人吗?”

      祝神看了看贺兰破,说:“是我一个弟弟。”

      “弟弟?”少年显然不高兴,“你还有别的弟弟?”

      贺兰破脸拉得更长,眼神沉得乌压压的。

      祝神将那少年挪到凳子上坐着:“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几天。我眼下有事,叫十三幺陪你玩。”

      “有事?有什么事?”少年急道,“立时就走么?我为了找你,脚都走疼了!”

      话音未落,祝神只觉身侧刮过一阵轻风,抬头看去,贺兰破一步六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快得只剩残影一般,直往门外马车里钻去。

      “脚疼等老陆回来给你看。”祝神从桌上拿起一块点心,正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伸手拿了一块,这才疾步离去上了马车。

      那少年还在他身后喊:“祝神哥哥!”

      彼时祝神已进入车厢,依稀听见客栈里宣阳忍无可忍:“喊什么魂!吵死了!”

      “你管我!”

      “滚出去!”

      “这儿又不是你家!”

      “不是我家是你家?!”

      “哎呀我的蟹腿呀!”

      “我的肘子!”

      “你们两个不吃饭就滚!”

      “……”

      似是宣阳朝谁扔了筷子,叮叮哐哐,鸡飞狗跳。

      祝神躬身上了马车,打起车帘,瞅见贺兰破沉默坐在角落里。

      他抬脚踏进一步,回头对容珲道:“你在外头驾车。”

      容珲对上车夫茫然的视线,硬着头皮应下。

      放下帘子,祝神走到贺兰破身边坐好。

      两个人各自无言,祝神起先揣着手安静了片刻,随后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点心凑到贺兰破嘴边:“吃不吃?”

      “……”

      贺兰破别开头。

      祝神跟着把手挪过去:“吃不吃?”

      贺兰破把头别回去。

      祝神还是跟着挪:“吃不吃?”

      贺兰破躲不开,冷冷道:“不吃。”

      祝神把点心抵在他唇边:“吃一口。”

      “不吃。”

      “吃口嘛。”

      “不吃。”

      “就吃一口嘛。”

      “祝神你烦不烦?”

      祝神悻悻收手,送进自己嘴里吃了。

      嚼了几口,有点儿干。

      祝神起身。

      贺兰破蓦地抓住他:“你去哪?”

      “我……”

      贺兰破:“不许回去。”

      “我去喝口茶。”

      贺兰破:“……”

      贺兰破收回手,又靠在角落,转过半张脸,一声不吭。

      祝神喝了茶坐回来,两手揣进袖子,舔舔唇,找不到话说,于是沉默。

      沉默了小一刻钟,祝神又猝不及防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点心,颇为自得地递到贺兰破唇边:“吃不吃?”

      想不到吧,还有一块。

      “……”

      贺兰破彻底不搭理他。

      好吧。

      祝神又自己吃了。

      马动车摇,窄室寂然,祝神吃完点心,在静默中听见低低的吸气声。

      他耳尖陡然立起,悄悄转动眼珠,往旁边觑了一眼。

      贺兰破身子面外坐着,一脚踩着地,另一腿屈在塌上,胳膊搭着膝盖,头却低垂着偏在另一侧。

      祝神看不见他的神情。

      又是极轻微的吸气声。

      祝神汗毛微立,转动上半身,把头佝下去,凑在贺兰破颈侧,恨不得钻到贺兰破眼前道:“哭了?”

      贺兰破这次连肩也侧过去,几乎面着墙壁。

      祝神来劲了,干脆上了塌,跪直身体,两手自后方撑着贺兰破双肩,又低头凑到另一边去瞧:“真哭啦?”

      贺兰破别肩想甩开他,甩不开,便把脸转向外头,不给祝神看。

      这一转更方便祝神看了。

      祝神歪了歪身子,一眼看见贺兰破两个眼圈瞪得通红,鼻尖也透着红,两个嘴唇紧紧抿出一条线,倔着不肯眨眼,两滩水光就在眼眶里晃动着,凝不成泪滴下去。

      “怎么就哭了……”祝神呆跪着嘀咕,慢慢下塌坐回去,勾起食指去刮贺兰破的眼睛。

      贺兰破也不躲,被祝神弯指一刮,自眼角擦出一行水渍来。

      眼里的水被刮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瓮瓮的:“你不是没有别的弟弟?”

      顿了顿,又自顾道:“这话也轮得到他来问。”

      祝神愣了愣,原来贺兰破生气是为这个。

      此事说来话长,祝神便简短道:“他不一样。”

      “他也不一样了?”贺兰破突然盯着他,声音也变大了,对着祝神定定看了半晌,才移开视线,小声道,“一个弟弟一个样。”

      祝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大脑又一片空白,似乎不知该如何辩驳。

      他素来万事讲究依据,若要辩驳,便要想好贺兰破的话里是哪一句需要他辩驳,又为何要辩驳。

      但贺兰破又似乎总是他有理有据的一切中的意外。

      祝神心想,既然不知,那就沉下心来思考好了。

      这一思考,就坐到了飞绝城外。

      舟车劳顿,抵达贺兰府时已是掌灯时分。

      贺兰府中灯火如昼,大门前站着一个头发剃得精光,身着灰白布衣,脚穿粗麻鞋的女童,一看便是天听教徒的打扮。

      见门前停了马车,她径直过来,等容珲将祝神扶下车后挡在他们身前,一言不发地抬头,掌心与指尖向外,将胳膊举在空中。

      贺兰破蹙了蹙眉。

      容珲望向祝神:“这是什么意思?”

      “点眉之礼。”祝神一边说着,一边含笑弯腰,将额头凑近那女童的手。便见她用中指指尖点在祝神眉心,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俄顷,又拿开了。

      祝神站直,冲容珲瞧了一眼。容珲便弯下腰,亦是一样的步骤。

      最后是贺兰破。

      贺兰破不弯腰,也不笑,就这么垂眸看着她。

      他现在平等地恨世界上所有人。

      天听教也不例外。

      女童也不催促,只悬着胳膊,不上他的眉心绝不放下。若贺兰破移动脚步,她也跟着移,不让点眉便不放人进去。

      容珲咳了一声,对祝神道:“入夜天冷,二爷可还受得住?”

      贺兰破眼色暗了暗,最终还是低头,让她点着额头说了洗礼祝词。

      点完眉,便听她对所有人颔首闭眼,说了一句教词。

      容珲听不懂,见祝神回了她一样的话,便在道别后对小声问道:“那话什么意思?”

      “天听教的警训,他们自己的语言。”祝神道,“意在警告众生,言行谨慎,守护本我。”

      ——人心如河,深浅莫测。

      容珲又嘀咕:“天听教还有这么小的姑娘呢。”

      “这是天听教最小的教徒。”祝神迈进东角门,“今年才满十岁,是邦州顾氏这一代最后一个嫡女,入教前的名字,叫顾龙机。”

      “竟是世家的女儿?”容珲道,“邦州顾氏也舍得?”

      祝神解释:“邦州顾氏不重嫡庶,但重男女,向来爱子轻女。世家中有顾氏在沾洲这般地位的,已无需通过嫁女高攀。膝下女儿去向,无论嫁人还是出家,都是一样往下流,便也不管了。”

      南顾北贺,邦州顾氏与飞绝城贺兰氏是目前沾洲势力最为庞大的两大世家,往上数都是几百年的族史,十代之内都有数不清的纠葛恩怨,多年来此消彼长,一直分不出个高低。近十几年贺兰氏渐渐占了上风,不过顾氏不肯低头,两家依旧水火不容。

      祝神并未把顾龙机的处境与家族扯上关系,只笑道:“她的信仰,与旁人何干?”

      一时进府,贺兰破便道:“我回去了。”

      不多语一字,便把容珲和祝神落在身后,越走越远。

      容珲道:“小公子这是又气上了。”

      祝神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容珲恭敬道:“我双目尚未失明。”

      “……唔。”

      说话间路过一处园子,里头灯火通明,远远瞧着,虽扎眼刺目,却听不到半点喧哗。

      祝神与容珲正要走近看看,就听一侧小路上传来一声喊:“祝老板!”

      二人扭头一看,辛不归穿着便装站在暗处,腿边凌空悬着一对绿珠子。

      再近些,方见不是绿珠子,而是醉雕的眼睛。

      原是他正吃毕了饭,闲来无事,趁夜在府中遛豹子,赶巧碰上祝神二人。

      祝神招了醉雕过来在脚边逗弄,又说起那园子的事,辛不归才道此刻里头正是天听教在盘问。

      “天听教好大的威风,”祝神摸着醉雕头顶笑道,“敢在贺兰府如此撒野。”

      “别处撒不得,偏我们府里撒得。”辛不归无奈道,“还不是大公子犯下的事。如今他们拿着证据挨个问府里人认不认得。”

      “哦?”祝神饶有兴趣,“什么证据?”

      “一把匕首,一颗佛珠。”

      辛不归是被盘问的第一批,天听教用托盘端着在府里分批地问。

      可在贺兰明棋的地盘又问得出什么呢?不管是谁都说“没见过”、“不知道”云云。

      那匕首是贺兰哀的不错,府里人人心知肚明,谁又敢站出来指认一句?至于那佛珠,便是真的没人知情。

      天听教拿着证据来贺兰府审查,做的是无用功。简简单单一桩案子——甚至连案子都称不上,步二明摆着的冤情,人证物证到处都是,偏偏条条路被贺兰明棋堵死。他们拿着贺兰哀的贴身杀器,四处寻证,人人指鹿为马,天听教竟是没有半点能把贺兰哀判罪的理由。

      “既是如此,便早些领了醉雕回去。”祝神收手道,“那么大一只豹子,万一给天听教见了,不知又要给贺兰府安个什么名头。”

      辛不归自是不愿添乱,经他这么一说,便忙拜别走了。

      容珲扶着祝神走出小路,不禁叹道:“这事真是荒诞,板上钉钉的案子,贺兰明棋硬是叫天听教跟个驴似的,蒙头拉磨找不到个出路。”

      祝神似笑非笑:“倘若目光放得太远,即使出路就在脚边,他们也很难看见。”

      “您的意思是……”

      “有一个人,一定会实话实说,并且只要他开口,就能定贺兰哀的罪。贺兰明棋威胁不了,也收买不到。可天听教一叶障目,根本不会去问。”祝神朝那处园子指道,“走吧,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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