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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仙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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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宁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皇帝为他费尽了心机,带他到西山围场的行宫中居住,只为了让他能看到广阔的天地,心情不致郁闷。
因天宁不喜杀生,皇帝连每年一度的盛大围猎也免了,一心一意只陪伴在他身边,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
可天宁还是越来越精神倦怠,一天倒有大半的时间在昏睡,虽然他睡着的时候神态极美,但一想到他可能永远地长睡不醒,就无法不令人担忧。
自入宫以来他一直不肯进食,皇帝原来不允许他带来的那些西域内侍入宫侍候,但见他不肯让任何人碰触,只好格外开恩,命同来的两名内侍入宫伺候,但他们也只是对天宁惟命是从,他不肯吃,他们绝不会勉强他,甚至都没有劝上一劝。
皇帝对天宁出尽了手段,怀柔、威逼、哄诱、强制,都不能使他产生任何反应,天宁只是凝眸一看,或是淡淡一笑,就能令人无法抗拒地遵从他的意愿,谁也舍不得对他用强,更何况——也没人可以直接触摸他。
太医们对此也是一筹莫展,皇帝逼得紧,而天宁则完全不配合,别说服药了,连请脉都请不了,这“望、闻、问、切”,只有“望”之一术可行,可单看面色却完全看不出天宁有任何疾病,那绝美的容颜又轻易地就使人沉迷进去,完全忘了医者之本意,皇帝虎视眈眈地监视在侧,这种迷恋的目光岂不是要惹火烧身?唉,如此看诊,委实难煞了这些经验老到的御医们了。
贺兰影奉命陪伴在天宁身边,天宁只在看到他的时候才会露出微笑,说上几句话,皇帝虽然极其不满,但为了能令天宁开心,他也没有把贺兰影赶走。
时光飞逝,又到了月圆之夜,天宁命人将他抬到庭中,躺在锦榻上望着皎洁的明月,默默出神。
此时已是十月中旬,天气转冷,皇帝看着天宁的脸色越发雪白,担心地道:“还是回屋去吧,你想看月亮,等好了再看。”
天宁转过头来看他,温和地道:“我在人间停留的时日早有定数,最迟不超过下一个月圆,一定要回归天国的,谢谢您这么久以来的照顾,我在天国一定会为您祈祷,祝福您的国家。”
皇帝与贺兰影都大吃一惊,皇帝猛地上前一步,捉住天宁的肩头,“啊”地一声大叫,又忙不迭地放开了手,怒道:“休想!你是朕的,别想逃到任何地方去!”
天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皇帝大发雷霆,末了威胁道:“你要敢离开朕,朕就再次发兵,把安月国踏为平地!”
天宁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我在安月国的使命已了,本来也要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您妄开杀戒,也不可能留下我。”
“不管怎样,不许你离开朕!”皇帝已经有点气极败坏了,贺兰影伤感地望着天宁温雅的面貌,心里却想:离开也好,在这样的牢笼里,没有自由,受人觊觎,又有什么好呢?
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苦难,使他的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明朗率真,心头笼罩着一层无法挥去的忧郁,对于天宁的即将离世,竟然有些羡慕起来了。
天宁微笑起来,真诚地道:“安拉在上,我们都是他的子民,受他的指引,每个生命在这尘世逗留,都是他的安排,我们有错,必将受到惩罚,我们应尽力不去犯罪,以免除那末日的惩罚。”
皇帝与贺兰影都震惊地望着他,为这话而心悸不已,他们谁也不是清清白白的,平素骄横拔扈之时,又哪里想过会有什么“末日的惩罚”?彼此的信仰不同,对因果报应的相信也不同,但只因这话是天宁说出口的,就令人倍感震憾。
“你……你就不能不走么?”皇帝疑惑而伤感地问道,深深地注目那无与伦比的圣洁与美丽,万分不舍,眼中浮起泪水。
“没有人可以违背安拉的意旨,离开尘世的只是我的躯壳,就像你们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幻像,不要耽迷于表象,美丽都是虚幻的。”天宁清澈的声音缓缓地述说,贺兰影茫然地望着他,心想:就算你成了仙,也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仙子!
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离开枝头,天宁静静地停止了呼吸,容色丝毫未变,润玉一样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西域来的众侍从默默地围绕着他,喃喃颂唱,那古老而悠远的歌声,回荡在一片肃穆的洁白之中,缠绵起伏,直达天听。
应天宁生前的要求,皇帝下令在旷野中搭建了一座檀香木的高台,将天宁的遗体安放在台上,夜幕深沉时举火焚烧。
皇帝和群臣,以及左近的百姓,上千人目睹了这一奇观,檀香木燃烧时的香气弥漫数十里,火势越来越大,映得大地一片光明。突然,高台上亮起璀灿的光芒,从纯净的白逐次变化到七彩的颜色,天空亦变幻着瑰丽的色彩,仿佛有天神聚集,接引那圣灵的离去,隐隐的竟还有乐声传来,非丝非竹,与中原曲乐迥异。
众皆骇然,有人情不自禁地跪倒行礼,渐渐的竟匍匐者如潮,连皇帝都目瞪口呆地拜倒在地,心中的残留的欲念被打消得一干二净,再也无法对天宁产生丝毫不敬。
贺兰影孤独地坐在室中,望着窗外皎皎的月盘,黯然神伤。又是十五月圆之夜,离天宁辞世已经十余天了,凛冽的北风刮过,带落一片碎雪,隆冬将至,京城的第一场雪,已经染白了大地。
空气清凉而干净,贺兰影望着墨蓝的夜空,神驰万里,不知在何处的仙山,有天宁那清灵的身影?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贺兰影喃喃地自语:“他只是……回去了自己的天国。”他毫不怀疑天宁的神力,亦完全没有置疑他的去向,天宁,一定是在众神的奉迎下,前往自己月神的宫殿,再也不会回到这污浊的世间。
月转星移,天边吐露鱼肚白色,贺兰影听到有嘈杂的人声,随即被内侍拥进房去换了衣服,出来接旨,又是一道令人惊讶的圣旨,着延泽郡王贺兰影再次从军出征,前往西北边塞。
西北边塞,主帅就是燕重生!
贺兰影木然地领旨谢恩,提出要进宫面圣,那传旨的太监为难了一会,同意替他传个话,次日宫中传来消息,允许贺兰影觐见。
贺兰影向皇帝提出想见见自己的母亲,毕竟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而且等待着他的,是可以预见的苦难折磨。
皇帝略有些同情地望着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复一年多以前的天真活泼,骄横和锐气已经所剩无几,本来他在放不放贺兰影离京一事上犹豫不决,毕竟贺兰影身份特殊,如果有长公主的余党借他的名义滋事,也是颇为棘手。不过燕重生既然提出要他,皇帝不想在这件小事上与他相左,无可无不可地就答应了,只是严厉地命令他不许放贺兰影离开,否则的话唯他是问。
同意放贺兰影离开,还因为他毕竟与其母安乐长公主不同,贺兰影生性散漫,胸无城府,绝非奸诈之徒,在这一点上,长公主多年的培养都未能奏效,这可能是贺兰影唯一像他父亲的地方了,因此竟而逃过一劫。
皇帝对贺兰影的请求并未立即同意,也未反对,只命他去向燕重生请求,一切由他来安排。
贺兰影心情抑郁地出了宫,又前往军营,越是走近那旌旗招展的营盘,心中越是烦恶,几次欲打马回府,却都勉强坚持了下来,母亲身陷囹圉,自己无法尽孝,在无可挽回的别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一面!
燕重生端坐在帅案之后,冷静地审视着贺兰影,月余未见,贺兰影身上的稚气已经褪尽,锋芒内敛,虽然失意的感觉相当明显,却也并未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一蹶不振,明亮的大眼睛寒光隐隐,想来是强自压抑着对燕重生的怒气。
燕重生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请求,淡淡地道:“你真的想见她?”
“是。”
“不会后悔么?”
贺兰影不明所以,心中愤怒,勉强点了点头道:“绝对不会。”
“好,我带你去见她。”
两人策马前往离京城三十里的落凤坡,这里有一处偏僻的尼庵,安乐长公主就被软禁在这里,削发修行。
燕重生出示了令牌,守卫的御林军放他们进去,在寂廖的院落中穿行一会儿,来到一处门窗紧闭的庵堂之外,燕重生示意贺兰影自己进去,贺兰影迟疑了一下,伸手扣门。
“谁?”里面传出的声音威严不减,贺兰影鼻中一酸,眼泪顿时落下,哽咽着叫道:“母亲,是我。”
“影儿?”安乐长公主惊喜的声音传来,又叫:“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