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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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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洋咬紧牙关,生硬地把脸转到一边,不让自己去想刚才嘴唇上的碰触。殷爱摔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在张海洋的搀扶下站起来,嗔怪地瞪他:“吓我一大跳!”
张海洋努力恢复镇定,微笑着把T恤穿回去,再套上挂在双杠上的外套:“光说我,你呢,鬼鬼祟祟跑到我背后想干嘛?”
“开个玩笑嘛,你干脆那么凶瞪我!”
“我凶了么?”张海洋抓抓头,帮殷爱把围巾理理好,“一大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早饭吃了吗?”
“吃了,睡不着,起来转转。”
“变勤快了,”张海洋和殷爱并肩离开操场,“你不知道,昨天我妈把你夸了一晚上,你带回来送她的那件毛衣可把她喜欢坏了,说今天上班就要穿着去给同事们看看。”
“是吗,嘿嘿嘿!”殷爱很高兴,“那张叔叔呢,手套他喜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当然喜欢。”
“那你呢,”殷爱歪着脑袋笑看他,“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张海洋皱皱眉:“你送我的那个……是什么?”
殷爱立马颓了:“怎么你……海洋哥哥,你可真会打击人,是个钥匙链嘛,这都看不出来啊……”
“我知道是钥匙链,只是链子上头挂着的那个,呃……是个企鹅,还是个海豚?”
殷爱更颓,悻悻地哼哼:“明明就是个哆啦A梦。”
“你哪儿买的钥匙链?这个哆啦A梦抽象了点儿。”
“我自己做的……”
张海洋扬起眉,停下脚步:“你做的?”
“嗯,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玻璃工坊,我学着做的,一共就做成两只,你一个,孙克哥哥一个,怎么,真的这么烂啊,是什么都看都看不出来?”
笑意从张海洋的眼睛里漫溢出来:“傻丫头,我开个玩笑,你也当起真来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做的太好了,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忽悠我的吧。”
“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你。”
张海洋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帅,不过他这个人严肃了点,也刻板了点,而且桃花颇多,为了不招惹太多注意和麻烦,他平时很注意收敛自己,话不多,笑的也不多。迎着朝阳看着他的笑容,殷爱也笑了起来:“海洋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兵啊?”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是突然,我早就想问了,你学习那么好,什么大学考不上,为什么要考军校,还要学指挥专业,你不是一直都对计算机很感兴趣的吗,你参加的那些竞赛,拿那些奖,花那么多时间学的东西,不都白费了吗!”
“怎么,当兵不好吗?”
殷爱耸耸肩:“不是不好,挺好的,就是……我觉得你如果不当兵,将来应该会有很大的成就。”
张海洋温柔地看着她:“我在部队里就不会有很大的成就?小爱,你就这么小看我,嗯?”
“我怎么会小看你!你可是我的终身偶像!”
张海洋乐了:“受宠若惊。”
“海洋哥哥……”
“嗯?”
殷爱垂着眼帘,帮他把敞开的外套扣子扣起来,拉一拉衣襟,犹豫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昨天晚上,你和张叔叔孙叔叔喝酒的时候,你妈妈在厨房里哭了……”
张海洋眉梢猛挑:“怎么了?为什么”
殷爱浓密的睫毛眨动着:“我是无意中听到的,你妈妈和吴阿姨在厨房里,我听见她……她一边哭一边说,她从来都坚决反对你考军校,她害怕你去当兵,只要不穿军装就好,干什么都行,她只是希望你能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她还说……”
张海洋皱着眉等了好一会儿,殷爱的嘴唇也动也几下,然后酸楚地抿紧,他有些着急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我妈还说什么了?”
殷爱头垂得更低,睫毛慢慢地湿了,她吸了吸鼻子,颤声说道:“她还说……一辈子也忘不了听到我爸牺牲的消息时,我妈抱着我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她从那个时候起就下定决心不让你当兵,可你还是……”
“小爱!”张海洋痛惜不堪地收紧五指,握得殷爱有点疼,他用力平复着呼吸,理智终于还是没能战胜拥抱她的冲动,他放纵地敞开年轻而坚实的怀抱,把小爱和她的伤心一起拥在自己的心窝里。
只有咬紧牙关才能不在这个冬日的清晨里,被北风和她的声息淹没。张海洋闭起眼睛,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把那两个字当成块烧红的烙铁,毫不怜悯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小爱,小爱……”
在给孙克打电话的时候,殷爱才知道张海洋因为参加比武取得了好成绩,在中队得到了一次嘉奖。孙克谈起来这件事,不住口地赞叹:“海洋太能跑了,跟他一起比赛的那些人都是从野战军考进来的,什么特务营的侦察连的,要不就是通信收线的,还有以前就是专业运动员的,体能素质那简直好得吓人,一个个蹿得比兔子还快,五公里从头到尾都在冲刺阶段,跟他们比能得一个第三一个第四,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
“是吗,海洋哥哥这么强大啊!”
“那可不。”
“你呢?你跑的怎么样啊?”
孙克嘿嘿地笑笑:“五公里我说实话干不过他,好好练练的话,四百米障碍他赢不了我,投掷和器械他又比我强点,枪法嘛,步枪手枪立姿跪姿卧姿固定靶移动靶,他都不是我对手。”
殷爱不相信地怪笑:“吹牛的吧,你有那么厉害吗?”
孙克哼哼:“殷小爱,小看我是要付出惨重代价滴!”
“那你怎么没参加比武?”
“一年级生没有参加资格,明年,相信我小爱,我绝对不会输给海洋。”
自信也好骄傲也好不自量力也好,总之这样意气风发的孙克让殷爱甜到了心坎里,她笑了一会儿,体贴地问道:“你们过年怎么办?现在还在大别山里吗?年夜饭在哪儿吃啊?”
“谁知道,可能哪个村的小学里吧。”
“那有好吃的吗?”
“嗨,好不好吃的能吃饱就行。”
“这么惨!”
孙克笑道:“那你就多吃一点,帮我吃,把我的那份也吃了。”
“孙克哥哥,你现在比以前能吃苦多了。”
“当兵的嘛,不能吃苦怎么行,现在还不算苦,我听老兵说毕业前最后一次拉练才是真正的苦,要脱一层皮。”
殷爱叹口气:“为什么要搞成这样啊。”
孙克呵呵地笑道:“不过我倒是挺期待的,只有这样才能检验出军人真正的实力。好了小爱,时间到了,该我去站岗了。”
“你那里冷不冷?”
“想着你就一点也不冷了,”孙克笑着,压低声音亲了一下,然后叽哇地叫起来,“妈的,这谁啊抽的什么熊烟,把话筒熏得这么臭!”
殷爱知道他这是故意在逗她开心,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难掩失落地答应着,柔声叮嘱:“多穿点,晚上肯定很冷的,别冻感冒了。”
“我知道,里三层外三层穿的象头熊,绝对冻不着。那行,我真得走了,你把电话挂了吧。”
“你挂。”
孙克催促:“你先挂!”
“我不,你先。”
“殷小爱!”
“你先嘛,我……我不舍得挂……”
电话听筒里沉默了两三秒钟,孙克尽量不让殷爱听出他的歉疚和怜惜:“那好吧,那我就先……”
话没说话,耳边听见啪嗒一声,随即就是嘟嘟嘟嘟的一串忙音。小山村里好不容易找到的电话上一层黑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这么脏兮兮的一只话筒,孙克握在手里舍不得放回去。他喉间吞咽了一下,挂回电话,付了钱,然后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以后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又望了一眼。再破旧再寒冷,能听见她声音的地方,也象是这大别山区里的一处温暖天堂。
夜色吞没了年轻军人矫健的步伐,同样的夜色里,殷爱也还在盯着手里的手机,要是刚才按键按得慢一点,他的声音就能多听一秒,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殷爱懊恼地把手机扔到床去,把扎头发的发圈拉下来,胡乱理一理长发,垂头丧气。
房门掩着,可掩不住岳玥爽朗的笑声,活泼开朗的她虽然只来了短短几天,就和叔叔阿姨们打成了一片。殷爱多少也能揣摩出来一些原因,从小就没怎么享受过完整的家庭温暖的她,会比一般的人更渴望这种平静无私的爱,没有太多的物质享受,有的只是亲切的笑脸和嘘寒问暖,往碗里夹的一筷子家常菜,还有临睡前帮她掖实被角的一双手。
张国勇师长晚上有事在单位忙,张海洋和妈妈在孙克家吃的晚饭,现在正和岳玥一起围坐在楼下的客厅里聊天。岳玥的嘴皮子也很灵活,绘声绘色地给大家描述她在马来西亚的小舅舅是怎样出尽百宝、不惜人力物力财力追求女朋友的,他使的那些招数完全就是言情小说里的多金男主范儿,钻石与玫瑰齐飞,birkin与豪宅一色,听得两位阿姨一愣一愣,都不太敢相信。
“乖乖,那你那个小舅舅家里得多有钱啊!”
岳玥耸肩:“只有钱,其他都没有了。”
“那后来呢,追到手没有?”
“哪能追不到,后来那个女朋友就成我小舅妈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嘴上清高,真正拿钱去一砸就露出原形,才不会有什么只要爱情不要钱的人呢。”
殷爱从楼上房间里溜下来,坐到了吴阿姨身边,听见这句话不以为意地看了岳玥一眼,弯起嘴角在肚子里反驳她。张海洋块头大,一个人坐了一张单人沙发,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从殷爱悄悄溜上楼一直到她又回来,他看的那一版就没有翻动过。整版的社会新闻里没有几条是好消息,全都是不孝子、花心男、诈骗案、通缉犯,阴暗到不能再阴暗的气氛里,殷爱唇角的那朵微笑就是清澈阳光,隔着一张茶几,他也能感觉到属于她的纯洁美好。
岳玥学习真是不咋的,不过完全是个多触角敏感星人,她好笑地把张海洋视线和表情的些微变化看在眼里,心里纳闷不已,怎么这一屋子人都没发现此帅哥的异样心思,难道大陆人都是这么不善于发现生活中的JQ么?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张海洋妈妈挥挥手:“人家那是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看花在老婆身上就挺好。小岳,你小舅舅和小舅妈现在过的应该挺好吧,两人感情一定很不错。”
岳玥挑高眉毛:“感情应该算是不错吧,去年我小舅舅和别的女人幽会,我小舅妈请私家侦探拍了他们的床照,不过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没有拿出来让我小舅舅出丑,多少还算是念了点旧情。”
殷爱习惯性地把两条腿缩在沙发上,靠着吴阿姨的肩膀,一边吃阿姨给她剥的花生一边听岳玥开侃,她嘴里嚼着几粒香喷喷的花生米,眼睛瞪得挺大:“还有这种事!”
“到处不都是这种事,不然你以为那些小说是怎么编出来的?有句话怎么说的啊,什么来源于生活?”
“艺术来源于生活?”
岳玥笑:“是呢,生活其实比艺术还艺术。”
吴阿姨笑着摇摇头:“你才多大啊,比我们小爱还小一岁吧,说的话就这么有道理,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
岳玥挺直腰杆:“她也就是年纪比我大,其实她还是个小孩子,思想还不够成熟。”
这句老滋老味的话让大伙儿都笑了,殷爱笑斥她:“我哪儿不够成熟?我成熟得很呢!”
张海洋眼睛眨了一下,笑容变得有些刻意,不知怎么搞的,听见殷爱说这句话,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冲开房门以后,看见半梦半醒的殷爱颈项和胸前的吻痕。她那副娇怯柔媚的模样,不知道在他梦里出现了多少次。成熟,他不能想象把这两个字眼加诸在殷爱身上的结果,一个女人,到底什么样才能算成熟?想要成熟又必须经历些什么?付出些什么?
他把手上的报纸叠一叠放回茶几上,端着茶杯站起来到厨房去续点开水。老房子的结构设计不尽合理,厨房并不和客厅餐厅紧靠在一起,而是隔了一小段过道,还得拐个弯,在一楼的那一头。
杯子里加满了水,端在手上有点烫,张海洋站在后窗前朝外看,不想立刻就回到那个温馨热闹的客厅里去。他得好好想个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今年这个寒假也许不该回家过年,从见到殷爱的那一刻起,所有都乱得超出了他的控制能力,这样不行,真的不行!
“海洋哥哥你站在这儿干吗?灯也不开,黑乎乎的。”殷爱打开厨房的灯,拎起个水瓶,“走吧,真是的,拿个水瓶过去不就行了嘛,你们还一趟趟地跑到厨房来。”
“是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张海洋把水瓶从殷爱手里接过来,殷爱笑着去拿他手里的茶杯:“那我帮你端这个。”
他抬高手臂不让她拿:“烫,我来端就行了。”
殷爱腮帮子鼓起来:“你怎么也和岳玥一样,把我当成小孩子啊!”
“你不是小孩子了吗?”张海洋打趣,“刚才是谁在那儿算计今年的压岁钱呢?”
“讨厌!”殷爱把水瓶又夺回来,拎着就往客厅走,“我自己拿!”
张海洋的笑容在殷爱的身影拐过过道转弯处以后迅速消失,他用力捏着杯子,把整个掌心都交给滚热的杯壁,颓然地半转过身靠在过道的墙上,垂下头,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皱着,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过道的墙壁曾经也遭过孙克的毒手,实在是画得不成个样子了,又买不到同款式的墙纸,孙勇副师长一气之下干脆买面大镜子安在墙上,一来显得宽绰些,二来也遮遮丑。镜子静静地在墙上挂了十几年,走来走去的人们已经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只是这个晚上,张海洋突然觉得自己对面墙壁上的这面镜子变得有点异样。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已压抑痛苦的脸,也看到了站在过道拐弯那边、沉默无语的殷爱。
水瓶在手里越拎越重,殷爱希望自己没有转身,更没有看到镜子里的张海洋是怎样靠着墙,怎样无力地叹息,又是怎样仓惶地发现了她的注视。
某些她觉得荒谬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仿佛……发生着……或者……发生了……
两双眼睛被一张背面镀了银的玻璃反射着,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彼此对视,明明就站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上,视线却可以如此直接地相遇。对于无法预测更无法改变的命运来说,这场相遇究竟应该算做是恶意的玩笑,还是善意的提醒?
只能用双脚在命途上行走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停在哪里。没有理由,没有对错,更没有选择,所有用真心牵绊着那些人或事,最终都会成为陷阱,这个夜晚,这条过道里,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掉进去。
张海洋看着殷爱,苦涩地笑了,原来坠落只是在她的一眼之间。可是那么深,他要怎样才能从这个陷阱里跳出去……
嘴唇还牢牢记着从她唇上拂过的滋味,很多年后,当张海洋向殷爱求婚成功了以后,微笑着告诉她,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夺走了他的初吻。他还告诉她,过道里的那面镜子有多残忍,它打击得他两年都没缓过劲来,因为那天晚上在镜子里看着他的殷爱,她惊恐慌乱的眼神,曾经让他彻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