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雪》云舒兰

5、第五章

　　车子离青城越来越近。
　　方孝於身上那股兴奋劲早就过了，在车子的颠簸中沉沉睡去。厉沛苓依然紧双眸紧闭，仿佛一直处在梦乡。方世尧稍微放松了坐姿，随意地将手臂搭在车座上，目光不知何时从窗外拉回来，有意无意地落在厉沛苓身上。
　　窗帘将窗外的天光堆起褶皱，消褪了大半强度。厉沛苓的脸在半浓的阴影下素白玉润，仿佛一朵晶莹淡雅的白莲。他并不太看得清她五官和脸的轮廓。然而也并不需要看清。她的眼眉、鼻尖、红唇，没有一样不刻在他心上的。八年时间的厚重，也没能刮洗干净，反倒如同压土机，来回碾压了八次，便成了烙印。
　　真真的可恨。他发了那么重的誓言，要拿她回来算账。然而现在她真的回来了，他的心却渐渐从四边角落开始发软，禁不住一遍遍回忆过往的一切，很渴望将逝去的那般岁月，再一天天重新过回来。
　　倘若没有那陈岚，没有那场刻入骨髓的背叛，今时今日，他们将是何等的幸福美满？
　　方世尧无声地叹息，将目光落到方孝於脸上。
　　这是她的孩子。
　　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恍如梦中，不敢把那个“她”字换成“他”。
　　厉沛苓走后，他先后又纳了三房姨太太。他轮番在各房赤条来去，却并不准她们要孩子。大太太早为他诞下二子一女，足矣。
　　他和三个子女并不很亲近。长子孝钦生性敦厚儒雅，和了他娘的脾性，畏惧他，不常言语。二子孝德性擅油滑，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他向来看轻这等品性，倒似卑躬屈膝的下人。小女儿孝茹古灵精怪，刁蛮任性。平日里责骂得多了，渐渐生疏，以至于万不得已，绝不面见，自不必说父女谈心，其乐融融——怕只是梦境罢了。
　　他又想到，即便三个子女皆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他也并不见得欢喜。他心所念之承欢膝下，儿孙满堂的场景，原是因她才美满。
　　所以这十几年浑浑噩噩，并无感觉身为人父，只觉得生活平淡无奇，一心只可寄托在报国大业，日日陷于官场之尔虞我诈中不可自拔。
　　张至河携厉沛苓逃亡之后，他怒不可遏，立刻命人天涯海角地追捕。如此辗转七年，渐渐厌倦，却本能地继续执着。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了维护他的威严，他自己却明白，他不过就是想问她一句，除去陈岚，难道他竟连一个卑贱懦弱的仆人也比不上？
　　第八年他二人的踪迹渐渐有了眉目，忽地便从底下传来一个消息：厉沛苓同张至河一起，竟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
　　起初他自是震怒，接连几日大发雷霆，任何人不能近前。一日，偶然撞见自家的花猫从外面叼了猫仔回来，不由得生出疑惑。
　　厉沛苓是三月逃出去的，即便她日后与张至河生子，最快也得隔年产子，孩子怎可能有八岁？
　　手下搜集到的信息越见明细，便得知那孩子姓方名孝於。
　　于是柳暗花明，生命忽然有了色彩似的，终于尝到要当爹的那般喜悦。于是更加疯狂地找，直至桐花镇北，八年的光阴骤然终止。那一抹小生命拉长至一个饱满真实的身躯，就在他面前恬然入梦。
　　她明明已然那般恨他，却将孩子生下，完好无损地带大，宠爱有加——更因那一个孝字，可是对他还存着半分感情？
　　人真不该得到希望，就像在被风欺压得即将熄灭的烛火，只要有一丝火星，就不会放弃复燃。然而这样的挣扎，多半换来更深的绝望。
　　车子吃吃地吐着气驶进青城。
　　厉沛苓身子微微动了动，依旧闭着双眼，心里却已是波澜迭起。
　　八年的岁月涤荡，却不曾改变青城一丝一毫的纤维。不用睁眼，单是这迎面而来、无声无息地晕染进每一寸肌肤的气味，就已经在她脑海里勾勒出一座纤毫毕现的城镇来。
　　张记酥饼，拐角经过苗家花圩，往前走是江南秘制胭脂铺，下了小杨坡，再拐过百年老铁铺，司令府便不远了。
　　车子过了胭脂铺，缓缓停在路边。
　　厉沛苓有些诧异地睁开眼来，正对上方世尧深不见底的眸子。
　　方世尧并不同她说话，很快侧过脸去。司机下得车来，打开车门请她下车。
　　她看一眼方孝於，正要摇醒他，方世尧却抢先一步，将方孝於轻柔地抱到怀里去。
　　厉沛苓嘴边一丝冷笑，不抢不闹，跟着司机走到另一辆车上坐好。
　　两辆车在路口分道扬镳。一辆朝正门，一辆朝后门。
　　车子载着厉沛苓自后门一路朝暮园去。未曾看到暮园，便已嗅到梅花的阵阵清香。厉沛苓眼眶一热，有泪冲上来，心里便是百转千回。
　　一路渐进，一进暮园，便见梅花怒放似雪，风吹花瓣点点，仿若过往的点滴。她不由得将一只藕臂伸出窗去，迎风而握，良久，掌心终究空无一物。
　　怔忡间忽然察觉到不对，厉沛苓定睛细数了好几遍，那梅花竟有十四株！
　　“世尧……”她低喃出他的名字，忽然一阵迷惘，无力地闭上双眼。
　　方孝於醒过来的时候，在紫檀精雕的大床里无所适从了好一阵子。他从来未曾见过这么华丽的一张床，几乎和他在桐花镇的房间一样大。放这张床的房间就更大，大得甚至让他有些恐惧。他就像一汪池塘里的一枚蝌蚪，渺小之极。周围一水的金光闪闪，搅得他眼花缭乱。
　　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他哪里会是蝌蚪，简直比皇帝还风光。
　　门帘子响动了一下，一个少女端着木盆闪身进来，看到他醒了，连忙把盆放到一边，忙不迭地上前来，一边说道：“三少爷您醒了？让奴婢伺候您更衣。”
　　说着将他的辈子掀开，拿起床边叠好的新衣裳就要抓他的手臂。
　　方孝於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他长这么大，除了娘和七瑜，还没有旁的女人看过他呢！他不由得脸一红，哧溜躲到被子里，恼火地嘟囔：“你们干嘛脱我衣服？”
　　少女一张鹅蛋脸水嫩水嫩的，扑哧笑出声来：“少爷来的时候睡得沉，司令不让叫醒你。可你那一身衣裳实在是脏，总不能一股脑儿连人一起丢在床上。您别恼，新衣裳都给您备好了，快让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我自己来！”方孝於挡住她的手，在被窝里囫囵把衣服套好了，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娘和七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