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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远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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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司马子如登门谒见。
高欢这几天正闷闷不乐,听说老朋友来晋阳了,立即邀他进了正厅,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他东拉西扯地唠家常。
司马子如显然对他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聊了一阵子之后,他的神情有些疑惑,朝内室望了望,然后问道:“下官每次来谒见主公,主母无不在场陪伴。这一次怎么不见主母出来,莫非身体不适?”
高欢的神色立即尴尬起来,欲言又止。司马子如瞧在眼里,愈加不解了,“若主母身体不适,下官当即刻前去探视。”
高欢知道这事情纸包不住火,迟早要给外面的人知道,也就不再支吾,干干脆脆地说道:“你不要去见她了,我已经把她软禁了。”
“哦?不知主母有何过错,令主公如此愠怒?”司马自如惊愕道。
“阿惠犯了大错,我看他实在不堪大任,打算即刻废黜了他。昭君身为一家主母,他的生身之母,只养不教,令其狂悖妄行,难道没有责任,不该处罚吗?”
司马子如故作一头雾水的模样,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高欢又是羞愤又是恼火,将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跟他讲述了一遍。
他听过之后,沉吟片刻,而后说道:“主公怎可如此意气行事,马上就要铸成大错了!”
“什么?”
他装出同病相怜状,叹息道:“这种事情谁碰到了都要生气的,还真是巧了,下官的二儿子消难也曾和下官的小妾私通,下官自是气得不行。可转念想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丑事怎么好张扬出去?女子如衣服,儿子却是亲骨血,孰轻孰重怎能不有所取舍?于是下官就给掩饰住了。消难经过教训之后,感激之余痛改前非,现在父子和睦,更胜从前。”
高欢听了之后,沉默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天也没有说话。
司马子如知他已有所动摇,于是耐心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主公兴许正在气头上,难免考虑不周。主母乃主公的结发之妇,有大恩于主公。主公在怀朔贫贱之时,主母多次拿父母家财助您招兵买马,与您患难相随。您曾经得罪权贵,挨了一顿鞭子,背无完皮,主母白天黑夜地守在您身边悉心照料;后来为了躲避葛荣追兵,咱们一帮子人逃到并州,落魄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主母身为富家女郎,亲自捡马粪,生火烧饭给咱们吃;咱们脚上的靴子破得不成样子,她就亲手给咱们做靴子……困苦历尽,旧日情谊岂可忘怀?
如今你们夫妻和睦,子承大业,女配天子,且娄领军(注:娄昭君之兄,高欢的心腹大将)为您的左膀右臂,大功屡建,如此势力岂能轻易动摇?郑夫人不过一妾室,女子命如草芥,何况婢女之言?郑夫人独邀宠幸,或有妒忌者造言兴谤未亦可知。世子恃王亲子,在后院出入自由,不避嫌疑,就算有点不检点,也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主公不可因一时之怒,而铸成大错,无法善后。”
司马子如的这一番说辞,将事情分析得丝丝入扣,个中利害无不言明,处处都提醒着高欢,现在绝对不是废长立幼的时候。
高欢虽然仍在恼恨着大儿子,可是想到他的母亲,以及他背后的诸多势力,也知道他翅膀长硬了,不是可以轻易动得的了。左思右想之后,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新建成的大丞相府里,进行了一场歌舞升平的宴会。
这个夜晚,明月当空,清辉满地,和煦的晚风透过竹帘的缝隙吹拂进来,令在座饮宴之人无不惬意非常。大厅中央的地毯上,十余名身穿薄纱,□□半路的舞姬们轻舒广袖,跳着从南梁学来的舞蹈,在座的男人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视线时不时地在她们婀娜的身段上瞟一瞟。
高欢对司马子如非常礼敬,不但邀请他上座,还频繁和他推杯换盏,两人亲昵地交谈着,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来。
高澄在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到场,一反往日的淡雅衣着,腰间束了华丽精美的镶玉腰带,凤首错金带钩,素白的中衣外面套了件墨绿色的衫子。
他一路朝正堂上走来时,晚风从两侧敞开着的大窗里吹拂进来,掀起了轻薄的衣袂,宽衫大袖在晚风中轻逸飞扬,宛如乘风而来的神仙人物,在座的各色女眷们立即齐刷刷地望向他,艳慕不已。
高洋和众人一道,起身相迎,顺便打量了几眼。
也不过才几天没见,他就明显地瘦了一圈,气色不怎么好,嘴唇干裂,失去了原本的血色。
到了高欢面前,高澄先给父亲行礼,又转身向司马子如,恭恭敬敬地施以子侄之礼。两人寒暄了好一阵子,高澄这才到了自己的席位前坐下。
高洋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缓慢而又小心,看来伤势离痊愈还远。
热热闹闹的乐曲声中,他对面坐了几个高欢的小妾,暧昧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高澄,还有另外一个姿容艳美的年轻女子。
女子同样盛装华服,袒露着半个丰满的胸脯,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她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盯着桌子,似乎闷闷不乐,正是几天前刚刚惹出一场祸事的郑大车。
女人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起初有所顾忌,声音可以压低了,他听不清楚。过了没多久,两个女人越聊越是起劲儿,也就越发地肆无忌惮,声音大到他完全可以听清。
“你说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听说那天郎主大清早地就跑去捉奸了,要是假的,干嘛要把世子殴打一顿关起来?要是真的,那为什么这么快就把世子放了出来,还继续让他做世子?”
“呵呵,当然是真的了,看那郑氏的模样,就眼含春色面带桃花的,不像个恪守妇道的人。世子生得风流俊俏,正值青春年少,郎有情妾有意的,睡到一个被窝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这时候,尔朱英娥的侄女,尔朱兆之女尔朱琼娥也幸灾乐祸地加入了这个议论。她撇了撇嘴,很兴奋地说道:“她们荥阳郑氏本来就专出yin□□人,她这样当然不足为奇。这下可好,大王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了,就算不撵出门去,也肯定从此冷落了。”
高洋只是侧耳听着,他很喜欢听别人对大哥的议论,尤其是非议。
几个女人越发聊得起劲儿,仿佛天上降下了金子雨,个个两眼放光,喜得恨不得手舞足蹈。
“这一次王妃可着实倒了霉,被大王幽禁了好几天,现在虽放出来了,看她那模样,也不如旧日那般威风了,跟个蔫茄子差不多。”
他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朝高欢身边的娄昭君望了望。果然,母亲一脸谦卑之色地陪坐在父亲身边,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全然不见平时的雍容冷漠。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将心头怒火压制下去。虽然母亲对他冷漠严厉,却仍是他最亲的人,他难以容忍别人说母亲的坏话。
几个女人乐呵呵地继续议论着:“不过这一次也算她运气好,也不知道大王如何回心转意了,将她们母子俩放了出来。听人说,当时的场面那叫一个感人。大王站在高楼上,王妃和世子远远地瞧见他,就跪地叩拜,一步一叩头,感谢大王不杀他们。大王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从楼上奔下来,三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后来大王说多亏了司马尚书的功劳,全了他们父子夫妻之义,故而赏赐了千两黄金。世子也投桃报李,送了五十匹骏马。”
“哦,原来如此,多亏来了救兵,否则他们到现在还关着呢。王妃和世子树大根深,没那么容易倒,不过从此失宠,倒是已定了的。”
原来是这样。
高洋想象着母亲和兄长向父亲跪行谢罪的情景,看着父亲在富贵之后接二连三纳入王府的姬妾,端着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琥珀色的酒浆洒出了一些,他也没有注意。
有朝一日,他若取代了大哥,成为高家的当家掌权人,他必然要这些女人后悔今日对他母子的诋毁轻蔑,要她们饱尝苦果。
……
“侯尼于。”
高澄朝他走来,端着杯子,笑意盈盈,不复往日傲慢。
高洋赶忙站起迎接。
他知道,哥哥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感恩不过是暂时的,日后还照样会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两人终究不是永远的手足,早晚要成为敌人。只不过,现在他远远没有那个能力,对哥哥形成最大的威胁,他需要蛰伏,需要等待,不能再像这次这样轻举妄动,险些铸成大错。
这个过程也许很漫长,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并且前有险滩,道阻且长。不过他很有耐心,也很有自信,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天到来的。
“多谢。”高澄和他碰杯,深蓝色的眸子里闪耀着一点不需解释的默契。
他憨憨一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