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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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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德紧紧地盯着,迫切地在广场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能看出自己需要的线索。最终,他只能不甘地低下头,勉强收敛着过于外露的渴望神情。
在外人看来,他的眼眸阴沉无光,其中燃烧着专注的恶火,他看着谁,谁就要为此胆战心惊,无法完整地吐露出一句话。身处葡萄牙的宫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们说,仅凭视线,黑鸦就能点燃一个活人的身躯。
从这方面看,迷信的达官贵人和迷信的水手没什么两样,凡人都会被死亡,以及与死亡相似的东西所深深震慑。
只是,杰拉德却高兴不起来。
尽管如此,尽管他得到了国王的信任与看重,尽管他高官厚禄加身,逐渐在世俗中逼近了自己从前的地位,尽管他重新握住了权力与财富,取得了一批人的效忠和崇敬,另一批人的憎恨和恐惧……尽管他完成了一半进度的复仇,还收回了这么多东西,可他的情绪毫无波动,可以说,他早就忘记了快乐的滋味。
他的心灵已经在仇恨中异化了,他被痛苦扭曲了肢体,又被“黑鸦”的经历重塑了形状。抵达葡萄牙之后,荣耀,爵位,国王的承诺,奢华富丽的宅邸……全齐齐地朝他涌去。杰拉德熟稔而麻木地应对着它们,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光景里,他只感到无处不在的茫然,还有疲惫。
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他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目标,摩鹿加元气大伤,珍·斯科特分身乏术,属于他的财产也收回了一部分,这使得他能在葡萄牙享受炙手可热的上宾待遇。按理来说,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争取了所有能争取的,他的战果如此辉煌斐然,可他为什么——他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仿佛有块坚冰包裹了他的大脑,外界的刺激,物质的享受……一切都远去了,唯有身体上的倦怠是如此鲜明,令杰拉德感到无言的困惑。
然后呢?
他对自己提问。
然后我该干什么?
理智告诉杰拉德:既然这样,你此刻就该等待时机,静静地蛰伏。可是,实际情况却告诉他:不,来不及了,你早就是强弩之末,你要垮了。
长久以来,他必须得为自己规划一个总目标,好调动起自己超人的顽固意志,强行拖拽着残破不堪的肉|体前进。这就像沙漏一样吊着他的命,一旦沙子漏完了,他又要怎么办呢?
杰拉德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复仇的行动上,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倒在床上,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似乎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还在不断扩大的空洞。报复收获的畅快是一时的,攫取权力和金钱的乐趣同样是一时的,他跳进欲望的漩涡,与人厮杀,搏斗的兴味更是一时的。他的饥渴没有尽头,但无论他痛饮多少美酒,吞吃多少珍肴,它们最后都从这个巨大的空洞里漏出去了。
他哪里都在难受,哪里都像是有火在烧。在外人面前,杰拉德还能强撑一些表象,等他一个人独处了,那些痛苦便会从思维的尽头卷土重来,让他呼吸困难,浑身无力。
他没有食欲,失去了做任何事的活力,大脑一阵又一阵地闷痛,晕眩,双手也经常没来由地发抖。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黑鸦的记忆已经与他完全重合,他彻底想起了那些与阿加佩在一起的往事,想起了他曾经身为“黑鸦”时的所有经历。
这同时意味着,幻象消失了。
阿加佩的幻象消失了。
每一个降临的黑夜,每一个漫长的白天,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人。寂寞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唯有去黑鸦的回忆里翻找,去如饥似渴地吮吸那些甜蜜的部分,温热的部分,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他才不是麻木的,冰冷的,不是一个正在枯萎的人。
杰拉德甚至有过不切实际的计划——他要找到当时的刺客,他要从对方手中夺走每一滴迷幻的香药,再把自己溺在其中。这样,他是否就能永远徜徉在美妙的幻觉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一旦发现自己还要这样熬很多年,他就想到了死。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杰拉德·斯科特,世界上最不可能主动投身死亡的人,却在这一刻做好了终结自我的准备。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在结束复仇之后去见阿加佩,然而残酷的事实就横贯在他面前:自己遭遇背叛,承受酷刑,被毁容,被断腿……这样的经历已经彻底毁了他,让他成了一个阴影里潜藏的怪物。他的怒火如此炽烈,杀了如此之多的人,哪怕为此烧毁摩鹿加也在所不惜。那么昔日他对阿加佩的所作所为,又该如何缓解,如何偿还?
——他看不起他,践踏,唾弃了他的真心,而且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阿加佩……
一想到这里,杰拉德就要骇得跳起来,这就像有一道白热的雷霆劈中了他的大脑,剧痛的电流过遍全身,让他难以承受,只能在惊惧中喘息。
造化多么弄人,命运又是多么无常?过去他弃之如敝履的,如今却是他苦苦跪求也得不到的。早在他还意气风发的年纪,或者说,无知的年纪,他看不起爱情,认为那不过是短暂的欢愉,片刻的放纵,男男女女痴迷于对方的外表、财富和权势,于是用一半的虚情假意,掺一半的甜言蜜语,将自己打扮得痴情又专一,好去获取那肢体相缠的狂喜。因而他常常嘲笑那些肤浅的愚人,并用他们所谓的“爱”来找些乐子。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另一种爱。这种爱不轻佻,不愉悦,它是毁灭性的爆发,比死亡更加可怕,比山火更加狂乱。它使人失去理智,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像没有未来,也没有明天一样追逐着它的光与热。普通人得到一点它的眷顾,便要心甘情愿地焚烧了自己,凡间的皇帝和圣徒挨了它的边,也会以国家作陪,再抛弃信仰,好去缓解那灵魂的干渴。
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日以继夜的折磨,他的灵魂似乎跟着分成了两个。当杰拉德占据上风的时候,他愿意拼了命去争取阿加佩的原谅,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他烧毁白塔,那些名贵的花木、珍稀的手稿、俗世中的名望与声誉……他发誓要用这些将阿加佩淹没,他会让世界匍匐在阿加佩脚下;
而当黑鸦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要能跪倒在地上,轻轻捏住阿加佩的手,再亲吻他的指尖,他就幸福得浑身发抖,心脏像要爆裂一样膨胀——他可以立即为之死去。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时间的流逝早已失去意义,白天、黑夜,也不过是光影的变化。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大副——现在已经是舰队的指挥官——将一个消息传递到他的耳边。
塞维利亚宫的园艺大师培育出了健康的丁香,茂盛的胡椒,西班牙雄心勃勃,要在自己的国土上复刻摩鹿加种植园的荣光。
这一刻,宛如有股天堂的活力,或是来自地狱的野蛮生机,强而有力地注入到杰拉德的心脏里。他的双眼犹如燃烧一般发亮,瞬间顿悟了真相,并且在发抖的嘴唇间吮吸了真相的名字。
“……阿加佩。”
是的,只有他,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是“黑鸦”向他巨细无遗地透露了摩鹿加的秘密,丁香、胡椒、豆蔻和桂皮……他是世上唯一一个不姓斯科特,却比任何斯科特知道得都要多的人。而他专注的品质,还有他对爱好的炙热之心——杰拉德见过他是如何废寝忘食地照料一株垂死的野蔷薇,也见过他是怎样突发奇想,用光照的变化来改变郁金香的颜色。他为女儿打造了整个花园,让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那里的蜜蜂、蝴蝶与蜻蜓,除了烹饪,园艺就是他生活的另一个支柱。
“这些花呀,草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阿加佩抬起头,对他露出喜悦的微笑,“看着它们破土而出,一天比一天更茁壮,更茂盛,就好像自己也重新活过了一遍似的!”
是的,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
杰拉德振奋起来,他终于找到了使自己振奋的理由,可怕的激情再度从他心中焕发出来。他掩饰着自己的急切与狂热,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访问西班牙,并且长久地留在那里,杰拉德精心挑选着盟友,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巧妙地操纵着国王的意志,顺理成章地推动了伊莎贝拉公主与查理一世的联姻。
1525年10月,葡萄牙王室同意了公主的婚事,1526年2月,教宗终于批准了西班牙国王与葡萄牙公主的婚姻,宣布他们将在天父的见证下结合,为两国带去光荣的福祉。作为这事的促成者,杰拉德主动请缨,要求自己也担任了葡萄牙的外交官之一,护送公主前往西班牙。
曼努埃尔同意了,事实上,把自己疼爱的女儿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宠臣,这反而使他大大放下了心。
1526年3月,伊莎贝拉公主抵达塞维利亚,接受民众与群臣的觐见,杰拉德骑着黑马,披着沉重的黑衣,不像是送嫁,更像是行走在送葬的队伍里。
因为国王还有一周才能抵达,公主暂时接替了塞维利亚宫的权力宝座,忙忙碌碌的头三天过去,第四日的傍晚,在杰拉德的暗示下,她终于甩开了侍女和宫廷女傅,选择独自一人到花园去散心。在那里,她偶遇了西班牙颇负盛名的园艺大师,而时隔数年,杰拉德站在阴影中,也终于再次遇到了与他命运深深纠缠的那个人,他心上的那个人。
阿加佩抬起眼睛,与他炽热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他的面孔瞬间发白,犹如看到了早该逝去的一个鬼魂。
仿佛有一生的光阴刹那逝去,只凝聚在对视的这一秒里。
杰拉德无言以对,他张开嘴唇,声音微弱,只能无法遏制地吐出一句这世间最短暂的咒语。
“……阿加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