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湖边风月(一) ...

  •   建平八年。

      京都最风雨飘摇的一年。

      陛下梁显沉于声色犬马,却久无子嗣,即便荒唐到广收宦官为义子,也难掩龙体衰微、皇权倾颓之势。

      群臣各自为党,皇位之争已然开始暗流涌动……

      **

      初秋时节,邠州的月色带了几分凉意,林间薄雾笼罩,流水清寒。

      奔逃至今尚未停歇的烈马,好不容易在河边恣意饮着水,视线不经意扫到一旁被浪冲上岸的黑影,顿时警觉地止了动作。

      筋腱有力的马蹄在暗暗靠近中,逐渐转为了攻击之姿,灵敏的鼻子嗅了下此物身上的气味,似是觉得不对劲,又凑近着连嗅了好几下。

      皓月当空,照彻万里,正是星夜赶路的好时候。

      见去河边嬉水的乌鬃骓迟迟未归,坐倚于树旁的少年也休憩够了,盘算好路程,便吹了声马哨,招手唤其归来。

      可训练有素的马驹却未像以往般立即应召,反而停在原地,俯身而下,不寻常地发出了一声嘶鸣。

      少年的漆眸被寒风吹得凛冽起来,顺着乌鬃骓垂下的马首望去,才发现旁边竟有一团黑影。

      “什么东西。”

      他提了佩剑,煅金的剑柄在分明的骨节中,泛着泠泠寒光,杀意已然暗蓄。

      临到跟前,才发现这滩黑影是个人。

      少年漠然睥睨,提脚试着踹了两下,此人一动不动,约莫是没了活气。

      再一踹,这人彻底被他踢翻了身,借着月色,才终于显现出了真面目来——

      是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公子。

      虽只着素袍,且以木簪束着发,可一身清秀如玉的气性却藏不住,面相也并非凡俗,应是哪个书香世家中人,也不知碰上了什么凶煞才落难至此。

      横竖不是京里一直追剿他的那帮暗卫罢了。

      这乱世天下,哪还没个死人?

      少年轻嗤,意思同情一番,又将此人原封不动地踢回去安息了。

      看过也当没看过,顺了两下乌鬃骓的脊背,便又顾自晃起手中的马绳,打算继续向前赶路。

      奈何这良驹今日却像变成了一头倔驴,不论怎么牵都不肯走,甚至还低鸣了两声,在这空寂的夜里莫名添了几分伤悲。

      少年微挑了下眉,这乌鬃骓一路上已伴他见过不少厮杀血腥,没理由会对陌生尸首生出怜悯。

      以至于再度垂眸瞥向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时,他眼中都难得生了几丝哂笑与怀疑——

      这小子是谁,他们见过么?

      思索不过几瞬,便又下了定断——

      不认识。

      少年生性淡漠,轻飘飘盖棺揭过,没什么犹豫地抽回目光,拽起缰绳便欲离开。

      可回头的一刹那,也不知可是他看错了,这奄奄一息的人,竟好像挣扎着动了两下,玉秀的掌心里尽是攥着的污泥,骨子里的倔气显然不甘就此毙命。

      他目光微顿,短暂驻足片刻,也不知被牵起了什么不堪的过往,思绪也难得失凝了一阵。

      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移开视线,不以为意地冷笑了一声。

      关他什么事?

      他可是在逃的亡命之徒,又不是什么济世救难的大好人。

      **

      夜凉如水,或远或近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宋知斐也不知是被马背颠醒的,还是被伤口痛醒的。

      脑海里昏昏沉沉,间或涌进了不少意识碎片——

      天地渐寒,父侯咳疾加剧,她特来邠州向神医求取良药。

      县内萧条,道遇流寇,她不慎受伤落水,与阿婵一行也各自失散了。

      京中还有急信来报,称那暗地监护的郦王府小王爷又被跟丢了。

      平日里便也罢,眼下时局动荡,如何能将人跟丢呢……

      大抵是急火攻心,宋知斐蹙着眉,剧咳了两声,喉咙喑哑干涩,直痛得她清醒了过来。

      先涌入鼻尖的,是一阵烤火的焦香,待双眼缓缓睁开,映于火光的少年也刺目地闯入了她的眼帘。

      他坐姿随性,以皮革绾束着发,娴熟地翻着架上烤鱼,一身疏冷之气裹于玄黑劲袍下,举手投足间略有江湖侠气,却难掩世家公子自幼教养而来的风仪。

      若不是这人的轮廓和眉眼实在肖极了一位故人,宋知斐断不会看得出了神,恍惚还以为自己是身处梦中——

      建平四年,蛮狄履犯大祁边境,天子嗤其不成气候,唯身负旧伤的郦王坚定主战。

      身为天子皇叔,郦王因兵权声望多受忌惮,是故出征当日,其仅与长子披铠同行,不得已留下发妻与年幼的次子在京为质。

      时年十四的世子梁聿擅奇兵绝谋,骁勇善战,疆场上斩将夺旗,军功显赫,无往不胜。

      可就是这样一位沉稳疏朗、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却因天子听信了一句空穴来风的谗言,便与父王连同上万将士枉死在了嘉雁岭。

      尸首任秃鹫啄食,后世由史官诋毁。

      如今这世间仍与他相貌有七分相似之人,当也只有他留京为质的胞弟——梁肃了。

      那被禁卫军跟丢的小王爷,现下岂不就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

      许是宋知斐怔神看了太久,一旁的少年很快有所察觉,烤鱼途中瞥了她一眼,略有些意外地奇道:“你没死啊?”

      “我还以为就你这身子骨,定然活不过今晚。”他冷声打趣,仿佛只是坐观她的生死造化,并无多余感情。

      可宋知斐自然知道,她现下还能有命睁眼,皆是靠了他的出手相救。

      她打量了眼四周,发现自己正倚于一棵老树旁,湿透的外袍早已被褪下晾在了枯枝搭就的长架上,烧红的火堆毕波作响,涌跃着温暖和烟气,烘烤着她虚冷的身子和单薄的外衫。

      而梁肃则借着这簇火堆,随性自若地烤着今夜口粮,一旁的乌鬃骓则半阖着眼,浅眠而立,时刻护卫在主人身侧。

      她是见过这匹乌鬃骓的。

      她的外祖老寿安王尚在世之时,曾与郦王共于战场厮杀,秉着一见如故的交情,她自幼便常被外祖带去王府闲坐。

      她四岁能吟诗作词,五岁已通读史书,外祖常以此为傲。

      可梁肃自幼便不喜温书,十日里有九日须被老王爷追着训责,也免不了拿来与她作比。

      故而每回见了她去,他总要处处同她作对,甚至不服轻嘲:“会背书算什么,有本事来同我策马比武。”

      温养于书香门第的女儿家自幼体弱,哪里会骑马?众人乐得看稚童拌嘴,宋知斐也自然不曾放在心上,只道梁肃大抵是个脾性较差、不好相与之人。

      一过经年,没想到当初那只比她高一头的乌鬃骓,竟已被照养得如此雄浑刚健。

      亦如梁肃,也早已褪去青稚,相貌气度皆不减他父兄当年的模样了。

      宋知斐微扬起干涩的唇,还是撑起了一抹虚弱的笑,看向他:“多谢……”

      许是在水里泡了太久,她的声音早已粗哑迟滞,宛若生了锈一般。

      晚间乍一听来,倒不像是要谢恩,反像是要来索命。

      梁肃心下生笑,见这人通达知礼,坏了嗓子还要言谢,也属实难为,索性便积了口德,不再与之搭话了。

      宋知斐渐起高热,昏晕不适,许是久坐未动,四肢已僵劲没了知觉,她试着换了姿势,可才稍动,便牵得左腿传来了刺骨的锥痛,直疼得渗出了冷汗。

      听闻忍痛之声,梁肃投去视线,看罢才发现,这人左腿下竟有一处伤口,只不过已被河水浸泡得发了白,再无血色,也难怪他方才卸其外袍时并未发觉。

      行出在外,久病也成医。少年抽出随身短刀,作势就要去割开其伤口处的布料。

      寒凉的刀背贴上不着寸缕的小腿时,女孩颤得下意识躲了下,撞上他睨来的冷然目光后,又轻抿上毫无血色的唇,闷着烫红的面颊,默不作声地看向了一旁跃动的火光。

      焚烧的枯枝毕剥作响,尤显此刻之含蓄静敛。

      梁肃多少也看出了微妙的异样,奇怪地打量了眼面前之人。

      他也听闻个别书香世家的确迂腐,颇计较斯文礼节。可身处这等境地还泥古不化,那也未免太可笑了。

      “病得都要死了,还有心思穷讲究?”

      他随口一嗤,毫不留情地利落下刀,几记寒光闪过,莹白如玉的肤泽顿时尽显无遗,纤柔堪比女子。

      见此,少年掏出怀中伤药,倒也颇觉稀奇地挑了下眉,折损道:“还真看不出你是个男子。”

      “……”

      晚风穿叶,时不时掀起窸窣的声响,衬得林间的沉默尤显尴尬。

      宋知斐抿着唇,干笑了声,滚烫的面色下已然有些难以启齿的羞恼。

      可紧接着,少年简单利落地一通上药,猝不及防间,又痛得她紧紧咬住了唇,眼底直泛出泪花来,钻心入髓,再没了羞恼的力气。

      “你……”吃了痛的女孩恨恨蹙眉盯着他,直虚弱地抽着凉气,红彤彤的眼底满是湿濛,看着又委屈又可怜。

      这人也未免太生冷粗鲁了些,难不成他自己受伤了上药,也是这般没轻没重的么。

      梁肃略觉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还能像个不会叫的兔子一样生气,当也是没什么大碍的。

      尚不待女孩从痛劲中缓过来,少年又将刀刃指向了她晾在一旁的纱袍。

      只三两刀,便速速裁下了被晾干的几片衣角,动作娴熟地为她做好了包扎。

      一气呵成后,抬头见她又羞又惊,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更是颇觉有意思,笑道:“你的腿伤了,不裁你的衣服,难不成裁我的?”

      那神情像极了在说,高兴帮她包扎都算不错的了,还讲究这那。

      “……”

      宋知斐哑口无言,看了他一眼后,终还是神色复杂地抿上唇,没有再说话。

      也是,能夺回一命已是不易,衣衫不整又算得什么。

      更何况,眼下她还指望着他救命。

      “少侠心善……感激不尽。”她声色虚弱,说得很勉强,也带了些示好。

      少年显然不领她的意,只随性打开贴身的酒囊,喉结微滚,灌下一口冷酒。

      “你想多了,我只是路过此地,不想添了晦气。”他无情看向她。

      可见这人一副病恹恹的书卷气,他又冷笑着支起膝,看起了热闹:“不过看你这高热不退的样子,只怕今晚都未必能捱过去。”

      尽人事,听天命。他该施手的皆已施手,可救不活那也只能算此人福薄。

      见这病秧子一直愁云惨淡地看着自己,少年递去酒囊,恣意而张扬,“来一口?死的时候会好受些。”

      宋知斐没接他的酒,只是静静看了他多时,才撑着虚弱的声音,好言相求:“少侠道往何处……可否捎带一程?”

      少年神情微变,略觉没趣地收回了酒,冷下眸光后,半真半假地同她玩笑道:“我要去荒漠吃沙子,你也去?”

      这话里自然是拒逐之意,宋知斐垂了眸,没有再说话。

      她大抵知晓,他是不打算再回京了。

      不过这京城于他而言,也确实没什么好的。

      当年郦王带着世子戍于北境时,他为质子受监于京。

      大军因缺粮少援全军覆没后,圣上也不曾予以抚恤。王府立时成了众矢之的,世家贵族趁机落井下石,敌党官员横加贬斥,所有旁亲故交一夕皆断了关系。

      他过得尚不如犄角里的蝼蚁,就连当今圣上体弱无子,世人即便揣摩圣上会将皇位传给八十八位义子中的哪一个,又或猜测年已至天命的晋王是否会扛刀夺位,也不会有想到他的。

      可是,这又有谁说得准呢。

      宋知斐已然烧得厉害,清醒的时间实在无多,只得蓄足最后的力气,试图从他寒冰般的心防中,化开一丝生机:“有重金酬谢……送我……去燕京……求你……”

      清隽的秀眉愁如松烟,眸色几近婉求,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望着他,仿佛仅剩的命脉皆系于他的手中。

      瞧着确实像极了落魄的金玉,带着不失矜贵的狼狈和可怜。

      少年眼底凝沉如冰,依旧支膝坐倚于树旁,如局外人般临视着眼前人的可怜模样,许久都没有回应。

      倒是不巧,他刚从燕京设法逃脱,再要他冒险跑回去,那是万不可能的。

      再者,莫说是燕京,便是换成其他地方,他也不会在行路途中带上一个病弱的累赘,徒增麻烦。

      他冷笑了一声,具析利弊后,终是不太仁善地打碎了这人的希望:“你莫不是病糊涂了,看谁都是活菩萨?”

      他自树下站起身,掸了掸灰尘,状似要走的模样。

      宋知斐憔然蹙起眉,就这样无望地看着他站起身,呼吸也渐渐凉下几分,在这漆黑的冷夜里,被阵阵寒风吹得越来越弱不可闻。

      她知道,梁肃生性多疑,一向冷心冷情,不喜与人过多来往,会这般拒绝,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可眼下,她已然别无出路,不论什么方法,她都该要试着去争取一次。

      邠州……她怎么能先死在邠州呢。

      女孩病得虚弱,眸中却泛起不甘的水雾。她一向是知礼重节之人,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像此刻一般,挣扎着拖着病重的身子,带着满手泥泞,一寸寸爬向他的身边。

      用尽最后仅剩的命气,孤注一掷地抓住了他的衣角,语气怜弱不堪:

      “求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试图萌混求收藏~】 《夺鸢》踹了渣男嫁宿敌,年下就是好! 《摄政王今日悔改了么》上位者爱而不得,追妻火葬场!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