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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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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中太平日久,风物繁盛,御街楼上,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繁盛之内,市井之间,正是万家灯火时。
七岁的阿鱼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望着巷子头的日光渐渐隐去,听到屋内传来母亲的呼声,急忙踩上她的破布鞋回家去,“娘呀,我看到安大叔他们家又来客人呀,端的米呀肉呀,还有大红枣。”巷子弯弯绕绕,安家住在巷子头,阿鱼家住在巷子尾,
阿鱼的娘是个身材瘦削的清丽妇人,听见阿鱼的话扶额笑了笑,挥手让大女儿将阿鱼搂进屋子来,“人家那是来拜先生的,安家大小子前几日说是被应天书院准许入学了,大家都说是他是神童呢。”她是江南人士,虽入东京多年,说话间还是不免带上乡音,带得两个女儿也跟着学。
“神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下水了还是要我救。”阿鱼挣开姐姐的手,得意地昂起头。她姐姐灵雨趁阿鱼挣开手时牵住了她,带着她去水缸边洗手,摸到阿鱼手上的泥沙,口中不免念叨几句:“你又去玩沙粒子,跟谁去的?还救人家,要不是你贪玩引得那群小子过去闹,人家怎会落水?”
阿鱼被数落惯了,笑嘻嘻地在水盆里搓手,“跟小牡丹去玩的,她告诉我抛石子。”
灵雨见她搓干净了手拿起一块灰白棉帕子给她擦手,听到小牡丹的名字面上一冷,眉头一皱,“说了多少次少跟她玩,一家子惯会占人便宜的,小牡丹才几岁她娘就说哪些没脸皮的话,方才她是不是带你去安大叔家了?怎么,你也要跟小牡丹学怎么占人便宜?”
文小河看大女儿一脸的大人模样不禁失笑,“她又懂得什么?倒是你小小年纪,怎么担心得这么多,小牡丹也还小,没那些坏心思,小孩子玩闹罢了,任由她去。”灵雨听了母亲的话更是生气,放开阿鱼的手一下子坐在门槛上,“咱们巷子里这些丫头就数小牡丹最机灵,阿鱼最笨了,小牡丹她娘还老爱在阿鱼面前说些糊涂话,我就不爱让阿鱼跟她玩。”
阿鱼见姐姐似是恼了,连忙蹭过去,双手在姐姐肩膀上假模假样地锤了几下,声音不免带着几分稚气地哄道:“阿鱼再不跟小牡丹玩了,姐姐不气啊,不气哦。”灵雨自然知道这丫头是在哄她,哪天小牡丹拿个野果子给她就又跟着去了,但是语气总算缓和了几分,“你知道就好。”
文小河见了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温柔道:“好了,去叫你们爹过来吃饭了。”姐妹俩这才牵着手出了屋子,去院子里的驴棚叫父亲。
阿鱼的父亲是个路边说书的,少时也读过书,只是后来摔坏了腿无法科考。出生时老父大字不识请了个算命的为他起了个名唤作李书匠。相貌也整齐,只是因为腿上有疾难以找到活计,年轻时跟了个好师傅得以在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瓦舍里讨生活,但是三十好几了也没讨上个人过日子,还是他师傅过世前做主为他讨了文小河。
文小河原先也是在瓦舍中唱戏的,颜色好的时候跟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成了鸳鸯,后来那举子却没了影踪,文小河怀着身子,月份大了也唱不了戏了,李书匠师徒二人好心收留了她,过了几年便跟李书匠成了亲。这两口子都是温良性子,李书匠师傅去世后瓦舍里渐渐容不下他,夫妇二人在平安巷赁了个小院子,虽是破旧了些但是总算有个安家立命的地方,平日里李书匠就在街上支个桌子说书,文小河在旁边卖些浆饮,日子过得也算顺遂。
见得两个女儿过来,李书匠将驴系好,给驴喂了把草,附身抱起小女儿,笑道:“方才怎么听见阿鱼在喊大红枣?是不是想吃了?”灵雨又是一脸不高兴,“阿鱼这个没出息的,尽想着人家的东西。”抱怨完才跟父亲说清原委,李书匠听完也是一脸不赞同,单手抱着阿鱼,一只手牵起灵雨走出驴棚,“灵雨说得对,旁人家再好的东西咱们也不兴得惦记,过几天爹带你们去金明池玩耍,咱们去喝荔枝膏。”
吃饭时文小河不免与丈夫说起了安家的事,“我们是该上门庆贺,只是这几天他们家人来人往,总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去。”
“应天书院最重品德才学,年年有不少志士前往求学,但是入学条件苛刻,秉舟如此稚龄能得入学确实惊人,不过安家向来不缺什么,想来邻里邻居的,也不需那么多礼节,待会儿我去一趟,我还有支狼毫笔,再去买几刀纸,应是够了。”李书匠道。
文小河想着平时两家交情,这份贺礼倒是够了,便点点头,想着吃完饭趁天光先拘着两个女儿在家中练字,让丈夫去一趟便是。
安家正是一派热闹景象,安迁早年州试也曾考中过举人,但是省试却屡次不中,又得从州试重考,只是说来奇特,他连着考了三回都中了举人,回回省试都不中,一直未有寸进,便在家中置了间私塾,好在妻子嫁妆丰厚,加上年年教导些学生束脩也不少,是平安巷中最富裕的人家。今年长子安秉舟才十岁就获得了应天书院的入学资格,属实令他面上添了不少光,这些日子来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若非妻子时时提醒,真要日日沉溺在夸赞声里。这天用过饭,安迁正在院中陪老父说话消遣,便见到几个邻居联袂而至,忙招呼妻子拿几方凳子出来。
众人让李书匠走在前头,因他是说书人,也读过书,巷子里的人向来爱听他说话。“早几天就听说秉舟考进了应天书院,只是忙得顾不上来祝贺,加上安兄这里日日宾客满朋,想是晚几天来,也让安兄歇口气。”
院中众人都笑了起来,安迁笑着招呼邻居们落座,让妻子端茶汤出来,“多谢乡邻们体谅了,怎好让诸位上门,本该叫上几桌好菜宴请乡邻,却着实是抽不出空来,还劳累诸位前来。”
“安兄这是什么话,几步路就过来了,倒是我们没什么厚礼,净是些纸砚笔墨,望安兄跟嫂嫂不要嫌弃才是。”说完李书匠就跟乡邻们将手中贺礼一一递过,安家夫妇这边自是一番推辞不提。
巷子中也有家中供了读书人的,不免要请教安迁一番,“我家那小子眼看二十岁了,原先也在安大哥这儿读了几年书,后来才去了书院,只是这几次州试都不中,哪日得空了还要请安大哥帮忙指教一番。”“这个自然,改日你让他上门便是。”
“那我提前谢过安大哥了,倒是怎么不见秉舟这孩子,平日这个时候不都在巷子里蹴鞠?”
“这几日家中人多,我怕他心性浮躁,让他去外祖家暂居几日。”这也是安迁与妻子付氏商量过后的决定,稚子心性最易更改,这些时日家中宾客来往甚多,个个都带着赞誉之词,连他听了都不免飘飘然,更遑论小儿了。付氏娘家是画商,来往之人也不乏富贵,故而家中人都算见过大场面,安迁的老丈人更是在他嘱托千万莫要因此骄纵外孙时扔来一句“十二岁的进士老朽都见过了,秉舟也不足为奇,且宽心。”
众乡邻也跟着点头,“正是如此。”又有邻人道:“如若不是这些年少有童子试,秉舟去考了未必不能中个进士。”安迁听了忙道:“秉舟虽做得几篇诗赋,即便考了童子试想要赐个进士出身却不万万不敢想的,还是等他老老实实考常科。”此后自是一番宾客尽欢。
夜间夫妻夜话时,付氏仍不免提醒丈夫几句,“我看这几日上门来拜师求学的人没几个是真因你学问好才来的,怕是都想着来沾沾秉舟的文气,句句话都说考中了有厚礼,届时若是考不中,恐怕还会多生嫌隙,你可要谨慎着些,也不是个个都能收的。”
安迁心中自然明白,拉了拉妻子的说温声道:“为夫心中自然知晓道理,白日里高朋满座,我多少年前的酸诗都说是屈艳班香,到了晚上见庭中空明,心思也澄澈了不少,多亏良人时时提醒着我。”
夫妻多年,付氏听丈夫如此说心了安定了下来,开始说起今日上门的乡邻,“也真是有心了,王叔公跟李家大哥自己日子都过得拮据,还送来了这样好的礼,之后李大哥家要是生了个小子,不论束脩多少你可都得收这么个弟子。我看了那支狼毫笔,可不比我早些年在娘家见到的好东西差。”
安迁叹了口气道:“李兄若非腿脚不便,在功名上怕是要进取过为夫不少。少年时一起读书,先生便赞他《春秋》解的最好,后来他摔了腿,我随先生读书时他便跟着瓦舍艺人学手艺。后来又跟他师傅学写话本子,练得一手好字,说书时品评前人诗文亦常有可取之处。那支狼毫笔,恐也是多年前他师傅给他的,这些年不舍得用,倒便宜了秉舟。”
付氏闻言也不免唏嘘,“真是造化弄人,李家嫂子也是命途多舛,两个可怜人碰到了一起,却不曾见他们日日哀叹叫苦,回回见到灵雨跟阿鱼两个,真是灵秀可爱,像大户人家的姑娘,可见他二人真是坚毅豁达之人。”
巷头这边说完,再看巷尾的李家。月影横斜过树梢,晃进了窗。沉睡的阿鱼枕着母亲的衣衫,依偎在姐姐的怀里睡得香甜,一帘之外是父亲跟母亲沉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