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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笔来。”杨苑思量了半晌,准备将此案的疑点一一写下。

      杨承弼急忙将刚才誊录的案卷分析呈给父亲。

      毕竟是执掌刑狱二十余年的人,杨苑很快在心中酝酿出了此案的疑点,看见次子一副低头思忖的模样,有意考教他一二,于是动作一滞,施施然站起身,将几案让给他。

      “你现在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亦熟读各种大明律例,不如写写看此案其中的玄机?”

      杨承弼倒是知道分寸,长幼有序不可擅越,并没有落座,只继续站在书桌一角,执笔写了几行字。

      那字体和他本人俊逸的长相颇不相称,老辣的行书,转圜间刻意留下些许飞白,却又不至于太频繁,倒显得浑然意趣,自成风骨。

      “依儿鄙见,此案疑点有四。”杨承弼拿着写好的字条双手呈给父亲。

      杨苑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旁门与后门是否留守?

      有求取功名之能,为何行弑母之事?

      母未亡,当真不知情耶?

      戚氏可曾得罪人?

      很快,两派吵闹的执事们也很有兴趣地凑了过来。以章覆陈为首。

      杨苑把手中的字条递给了他,他看了一眼,十分赏识地用手弹了弹纸张,又传给了其他同僚。

      这四问写得简单,但是这些刑狱老手的眼里,便知道是切中肯綮的问题。

      一字楼除却大门,可有旁门与后门?如若有,戚氏房间与通往此门之路是否当晚有人留守?

      九月中便是秋闱之日,既然孟悟与我约定二月春闱同考之诺,就必然要参加去年秋闱。试问一个即将参加秋闱的人,为何要在秋闱之前弑母?无异于自掘坟墓,自毁前途。

      孟悟自称“父母双亡”,而见到活生生的戚氏,是“当真不知情”还是“害怕被同窗拆穿身世”?孟家大姐是否知道生母尚在人世?此间关系需要探问分明。

      除却孟悟这条杀人动机,那妓人戚氏可曾在一字楼中得罪过什么人?她过往的风评如何?是否有人对她怨到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这个小杨举人,虽然年轻,推演的能力却十分老辣。

      很显然,这个金陵知府呈上来的案卷,并没有把这四点解释得清楚明白,而只是因为在死者戚氏的床榻之上找寻到一件未完成的儒袍,加上群情煽动,这才结案。只是那孟悟在狱中,死活不招人是自己弑母,又咬破指甲在囚衣上写下百言血书,折磨了将近半年,已是生不如死。那一日他躺在稻草上瑟瑟发抖,问了狱卒日子,听闻那一日是春闱,奄奄一息的孟悟突然提出要见官,只在堂前大喊三声“冤枉”,却愿意画押但求一死。

      是以,金陵知府耗尽半年庭审的案子,终于呈交到了刑部衙门。

      杨苑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也终于有了些托底的依据,长叹一口气,在一群执事们继续研讨案情的吵杂声里,默默退出了刑部的议事厅。

      照理来说,刑部复审觉得疑点颇多的案卷,会打回去要求重审。

      也就是说,孟悟还有机会。

      杨承弼握了握拳头,仿佛黑暗的黎明中,突然有一道光从遥远的地方投射进了心底。

      虽然他与孟悟并无私交,但是总有一种奇异的第六感认为此人并非是弑母之人。加之证据看似确凿,实际看见孟悟行凶之人并不存在。这几处疑点若是能一一查明,不说翻案罢,却也能将此案的细节探讨个更加清楚明白。

      杨承弼春假这几日便一直跟着父亲在刑部历练。这一日父亲要跟仵作去验尸,他强撑着跟了过去,看了一眼尸体便吐得一塌糊涂,只得面色灰白地先行告假回家。杨大人倒是没说什么,旁边掩着口鼻的章覆陈大人倒是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门房告诉他说有位姓梅的公子留了拜帖来寻他,得知他跟杨大人去了刑部方才约定明日再来拜访,还并了一张礼单,除了有一应俱全送给杨家府四位主子的礼物之外,还有一份送给堰生的礼物,是一把古朴锋锐的小匕首。

      杨大公子早已成年,外派在甘肃一带做着清苦的县令,平日里不在家中。而杨大人今日在探查的案子十分棘手,打发人来说不在家中用膳了,于是晚上只有杨承弼和杨夫人并着堰生三个人用膳。

      “家里也没旁的人,堰生你坐下和我们一道吃饭吧。”杨夫人看堰生的眼神关爱有嘉。

      堰生看了杨承弼一眼,杨承弼点点头。他这才勉强在杨承弼下首坐了。杨家人待他不薄,这孩子长得皓齿明秀,身量细长,比寻常八九岁的孩子还要高些。加之身世特别,总是不爱说话,因此看着更加老成。

      杨承弼将礼物亲自呈给了母亲,又把匕首送给了堰生。

      杨夫人拨弄着盒子里一枚花样时兴又精致的镯子道:“这位梅公子送给我们的东西古朴雅致,怎么送给堰生的反倒刀光剑影的。”

      杨承弼倒是不觉得梅贺送的礼物有什么寓意,道:“不过是梅贺的一番心意。母亲别多想。”

      堰生坐在下首,听见杨夫人的说辞,忙挺直了脊背,放下筷子将匕首塞进怀中,牢牢护住。尽管一言不发,那神情已经说明一切。他非常中意这样礼物。

      杨承弼扫了一眼桌子上,母亲似乎知道他大吐特吐的窘况,没有命厨子做肉菜,反而是一些颇为简单的鲜果与菜蔬,一碗清爽的糟溜鱼羹,一叠素饼炒青,蒸得嫩嫩的鸡蛋豆腐,并上一碗温润的银耳羹。

      杨承弼慢慢用了些,这才觉得胃里舒服了些。看堰生狼吞虎咽地吃鱼,杨夫人也丝毫不因为他是仆从而迁怒于他,反而还主动往堰生碗里夹菜。杨承弼十分欢喜家宴上这热闹融洽的气氛,随意笑道:“看情形,母亲与堰生倒像是母慈子孝的一家人。”

      杨夫人的筷子在空中顿住,一块豆腐差点落在桌子上,幸好堰生眼疾手快用碗接了,然后低头大吃了几口饭,眼睛骨碌碌看着杨夫人的反应。

      杨夫人若无其事地笑道:“可不是,你哥哥不在我膝下,我倒是想再多一个儿子可以疼。”她又用勺亲自舀了一碗银耳汤放到杨承弼的旁边,似乎为了找补,还点了下他的额头,这才继续做下吃饭。

      一顿饭杨承弼吃得清爽,堰生吃得尽兴,唯有杨夫人用得极少。

      杨承弼道:“母亲今日胃口不好吗?”

      杨夫人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微微摆手:“你是知道我的,无肉不欢。”

      杨承弼道虽然知道母亲在开玩笑,依旧胃气翻涌,捂着嘴一溜烟跑了。

      堰生眼神深沉,默默把桌子上的菜肴都扫荡一空。

      第二天,堰生竟然一大早就守在门口,站了几乎半个时辰,冻到鼻头都红了,这才等来了裹着锦裘的梅贺。

      梅贺一眼看见他,笑着摸了摸堰生的头问:“礼物可还喜欢?”

      堰生不喜欢别人碰触自己的头,本想甩开他的手,想到毕竟梅贺是第一个送他礼物的人,只好默默任由梅贺的爪子在头上薅了几把,这才点点头。

      他领着梅贺去书房找杨承弼。

      梅贺从袖子里抓了一把糖给他。“城南老关家的酥糖,可香。”

      堰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香酥的果仁并着脆爽的一层糖衣在嘴里爆开,是与昨夜好吃的晚膳另一种享受。他微微眯起眼睛,又把手中紧捏的糖纸捋捋平,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

      杨承弼见梅贺来,两人也不做同学之间的行礼,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那孟悟为何没有参加今年的秋闱?”

      梅贺脸色一变道:“我今日找你正是要聊此事。”他凝眸细思,立刻得出结论:“你看到案卷了!”

      杨承弼昨日冒着风雪去跟父亲练胆,今天的脸色依然有些发白,看着精神头不如在国子监的时候。不过一双星眸更显得漆黑如墨,一股子聪慧劲都在这两轮黑玉之中。他接着梅贺的话茬点点头道:“无意中听了一耳朵死刑案的复审,方知刚巧是金陵孟悟的弑母案。”

      梅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庞上仿佛蒙了尘,擦不掉洗不净,凑近看,似乎能看清楚他脸上将将冒出来的胡茬,把整张脸衬托得有些铁青的模样。

      梅贺是什么人啊,最爱人前打扮成谦谦君子的模样,头发丝都不能乱半分,连衣衫上有一丝褶皱下一回就不穿了。今日这样落魄憔悴地前来见他,倒向是个心上人和别人私奔的落魄书生。

      杨承弼虽然在内心嘲笑了一下梅贺的模样,却又发现梅贺此人的真性情,却只在他和江元洲面前出现过。他如此做派,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信赖。相熟之人才不拘小节,知己之人才不计外物。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先让堰生去取了热茶来,再把屋内的炭火拨了拨,往里面埋了一颗甜薯,想了想又埋了一颗。

      梅贺看他慢吞吞的举动,差点背过气去。“江元洲那只猴子都比你利索。”

      杨承弼见梅贺急眼,这才施施然将那一日在刑部听说的案卷仔仔细细与梅贺说了一遍。

      堰生奉上了热茶,照例在门口无人处吐了一口唾沫。这一回只吐了其中一盏,递给了杨承弼。

      杨承弼撇去茶盏上的浮沫,喝了一口。梅贺也饮了一口。

      堰生眸色闪亮,一副将笑未笑的模样,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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