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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声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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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郁濯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兄台实乃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郁濯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笑,举起酒盏遥敬郁濯,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周将军。”
周鹤鸣要起身,郁濯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周鹤鸣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周将军同新婚夫人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周鹤鸣“嗯”了一声:“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周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陛下分忧,多多关心各位大人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郁濯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周鹤鸣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周鹤鸣不答郁濯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周鹤鸣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郁濯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郁濯隔着帷纱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好些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对方的腰。
余下之人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郁濯轻笑一声,朝周鹤鸣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周鹤鸣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郁濯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周鹤鸣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郁濯。
郁濯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人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他看向周鹤鸣,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周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郁濯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郁濯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郁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郁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周鹤鸣的神色微妙。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技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郁濯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郁濯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周鹤鸣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郁濯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鸣,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周鹤鸣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郁濯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候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郁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南境,一时无人敢犯。”郁濯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十三年秋,郁珏攻占翎城,挫伤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郁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郁濯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诸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郁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郁濯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郁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拱手道:“想来是布侬达也无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郁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郁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郁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不清地说,“真要计较起来,他郁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郁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郁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郁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郁濯似是低低笑了一声,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周鹤鸣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郁濯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郁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郁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州。”
郁濯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郁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郁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周鹤鸣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郁濯的赌注呢?是什么?”
郁濯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周鹤鸣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郁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琴声戛然而止。
周鹤鸣猝然起身,怒不可遏地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郁濯身侧时稍微停留,郁濯并未抬头,也知周鹤鸣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周鹤鸣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周鹤鸣眼见着这手拨弄琴弦,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当年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郁濯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郁涟面上见过。
一濯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郁濯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瞧。
周鹤鸣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郁濯的皮,只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那,诸位吃好喝好。”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众人,语罢,大刀阔斧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