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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绝世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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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又添了两壶酒上来,告退之时却似有意又似无意般看了我一眼。我只觉他眼神颇有古怪,也不知是暗示还是警告,与以往的温和体贴大相径庭,不由悚然一惊。
再看王娘子时,她神情不变,只是微微侧首,目送崔照离去。
我虽不知崔照眼神究竟有何深意,但想她是萧芒遗孀,又是师父和落霞先生的好友,自然不会害我。
只是心中诧异她何以会邀我喝酒,且只有我与她两人,似乎于礼不合。但转念一想,若论礼节,我与落霞先生两个孤身男女在山上同处一室更加于礼不合。这些都是超脱凡俗之人,我若在她们面前讲求世俗礼节,便是俗不可耐了。
王娘子单独请我喝酒,也许只是谢我为萧芒报了大仇。也许是因她半生被深宫礼节束缚,早已烦透,此刻不想再受任何拘束。
也难怪她言辞之间对我和二娘颇有羡慕之意。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遥遥又传来鸟鸣之声,更衬得周边静谧安宁。近看有繁花盛开如画,远眺有斜阳西垂,照得晚霞斑斓锦绣,我只觉得心中自在舒畅,不禁一杯接着一杯,相邀王娘子共饮。
王娘子绝不推辞,一杯杯满饮,甚是豪爽,果然甚有江湖气。
略过片刻,王娘子面颊渐渐泛红,双目也仿佛蒙上一层雾气。她忽然以筷击杯,曼声而吟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候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她吟唱的莫非是她自己?我也不禁慢慢跟着唱起了这篇诗经·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
王娘子凝目看着我,停下吟唱,道:“这篇美人,你是否以为我唱的是我自己?”
我点点头,王娘子笑一笑道:“我唱的是阿韶。”我恍然大悟,不错,若论身世,落霞先生是帝王之后,自然高贵不下齐候之子。
她忽然又道:“你外号叫做‘花神让道’,若不提出身,单论美,你是否觉得自己极美?”
我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若在以往,我自然以为自己极美,但如今经历种种,尤其是赵塘村之后,我忽然已不再在乎自己是美是丑,我甚至觉得二娘若果真已死,我可以以那样扭曲可怖的脸在赵塘村过完余生。
一念及此,我释然一笑道:“如今我已不再以外貌之美为美。”随即又接道:“皇太子殿下仁心仁德,心系万民,确实做到了‘以百姓心为心’,才是真正大美。”
王娘子定定看着我,目光转动,眼神中混杂了伤痛、思念、惊讶与赞赏等诸般心绪,却慢慢微笑道:“阿箦也美,他可以为了天下苍生而弃王权、休干戈,不输给他大哥。”
我心中却是一震,不错,以萧箦的出身,以他所认得的各种人物,只要他打出太子芒的旗号振臂一呼,有多少的萧家旧臣会景从附拥?又有多少大小诸侯会气馁归降?他若要夺回他萧家的天下,虽称不上轻而易举,亦绝非不可能,但势必会带来更多的战争,引起更多的杀戮,他是否为此而最终一心向佛?
如此良夜,如此情境,不该提起任何俗事,不该想起任何忧烦。但不知为何,我看着眼前王娘子的脸,却似乎慢慢变成了苏探花家那张画像中萧芒的脸,随即又慢慢变成了积艳山上铜镜中自己的脸。
自己的脸逐渐与眼前王娘子的脸重叠在一起,忽然之间她眼神全变,与先前判若两人,诸般心绪全都自她脸上消散而尽,只唇边一缕微笑似焚香的青烟扬起:“你是否觉得我也很美?”笑容化为烟气,缭绕蜿蜒。容光幻变,韶华不定,似五彩霞光离合,笼罩住她的脸。
我虽骇然,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你再仔细看看。”
面前的美貌面容明明丝毫未变,不知为何,却随着语声仿佛露出狰狞之色,有地狱诸般景象纷纷轮转。
我惊骇之下,几乎摔下石凳。
她站起身来,抚裙整袖,不再理我,转身便走,身后只传来一句:“美,往往也可以成为地狱。”
我被一声怪笑惊醒之时,见对面坐着木桌大和尚。我有些疑惑,抬头看时,东方晨曦初升,晓风微凉,我脑中的眩晕渐渐褪去。再看桌上,残酒已冷,杯箸凌乱,却摆着两副筷子,两盏酒杯。昨夜当有两人在此饮酒。
其中一人自当是我,但另一人是何人?似乎是王娘子?慢慢回想起昨夜情景时,我不禁又是惊恐又是迷惘,王娘子开始明明在说美人之美,后来怎会朝我露出狰狞面目?还是我当时已经醉倒入梦,王娘子的狰狞面目不过是我发的噩梦?
木桌突然敲敲桌子,清咳一声道:“三郎酒醒了?”
我点头道:“大和尚,我记得昨晚与王娘子一起在此饮酒,后来她……为何面目狰狞?”
木桌嘻嘻笑道:“我不知道,我未曾见过!”
我一时倒也难以解释,过了片刻,又问道:“大和尚,佛家是否也讲求美丑?你觉得何为大美?”
木桌眯起双眼,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美自然也无美。因为啊,你身处无边的美之中就会无视美,忽略美。”
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转念一想,又问道:“那大和尚眼中何为大丑?”
木桌眼珠一转,微笑道:“出家人眼中没有丑,无物不美。”
这我却是不信。我想了想道:“难道为了金弦弓手足相残的一幕幕,在大和尚眼中也算不得丑么?”
木桌哀伤地道:“那是业,不是丑。”
业?不错,佛家讲的是业和消业。
我想起那天大战,原本侥幸自厉青箭下逃过一死的郦胜道,最终还是被李十七以金弦弓射杀,也许这也是他的业,惆怅道:“大和尚说得对,那是业。但请教大和尚将如何消业?”
木桌看我一眼,他的眼神忽然庄重起来,徐徐地道:“消一人之业容易,消天下之业难。但贫僧总要试上一试。”随着他眼神嬗变,一时之间猥琐之态了无痕迹,我眼前的木桌赫然竟已变成渊渟岳峙的宗师,宝相庄严的高僧。
我讶然良久,才重复道:“消天下之业?”
木桌点头道:“我去度化了杜俊亭,赵储芫便能统一天下,天下便不会再有杀业。”
他说得如此轻而易举,我更是目瞪口呆,半晌道:“杜俊亭已半有天下,恐怕即将称帝,你如何度化得了他?”木桌却想也不想地道:“杜俊亭只是靠了宋逸,我只需度化了宋逸,便能间接度化杜俊亭。”
我只觉匪夷所思,道:“宋逸城府之深,连他三弟都中了他的圈套,你怎能度化得了他?”
木桌摇头道:“三郎不懂。宋逸眼睁睁看着三弟杀二弟,又不得不亲手杀三弟为二弟报仇,历此人间惨剧,恐怕他虽生犹死,万念俱灰,恰恰是极容易度化的。”
我虽不太明白他所说的道理,但也听出了他极有把握,更听出了佛家最可贵的慈悲心,此刻对他的崇敬之心甚至超过了师父,不知不觉起身整理衣衫,向他郑重扠手一礼,道:“多谢大和尚为天下消业。”
木桌忽向我神秘一笑,道:“但如若三郎想要东山再起,我可将赵储芫一并度化了,以三郎的名望和杀霍威的大功,只要三郎振臂一呼,自然百应,三郎的前度谋臣甘允现虽投了赵储芫,但只要三郎开口,他定会欣然回来。”
我不知他此言是否真心,但想起自己上了积艳山后的桩桩件件,早已明白天下不该落入我这样的人手中,断然拒绝道:“大和尚不必再说,我早已明白,我的性子并非是该坐天下之人。我即便当了皇帝,必也不是个好皇帝,因而我早已打消此念。以前在积艳山时,我便时常听说赵储芫惜民力,总是竭力减赋。治天下,我看赵储芫比我合适得多。”
木桌哈哈大笑道:“三郎总算是看清自己了,我此话不过试试你罢了。看来你也聪明得很,不输给贫僧。”
原来他并非真心要劝我东山再起,我却不感到失落,只觉得有些惭愧又有些释然,想起一事来,又道:“但红蓝江以南还有郭随带来的鹤族骑兵,鹤族的坚甲利刃,并不容易对付,不知……”
木桌恍然大悟道:“三郎还不知晓,那日南剑之盟惨败后,郭随就被谢无常割去了首级,鹤族只剩下大将金城秀统率,仗虽打胜,但郭随和郦胜道一死,金城秀进退两难,后来他率军退守珏洲。半月前赵储芫与罗灵通、杜俊亭联手将鹤族兵诱入黄花湖水战,鹤族全军陷入沼泽,大将金城秀被云崇以□□绞杀。”
我大喜道:“黄花湖是缤州与琅州之间的大湖,在春夏之交水位最浅,最浅之处往往形成沼泽地,一旦陷入沼泽,再坚的甲再利的兵也难以施展!这当真是妙计!”
木桌点头道:“此计正是出自甘允谋划。”
我已有些猜到,轻轻道:“但愿他此后能尽心辅佐赵储芫成为一代明君。”
木桌看着我,肃然又缓缓地道:“还有金弦弓,你想不想知道它的下落?”
他说的是金弦弓,我想起的却是金弦弓仆阿鹦,以他的轻功,我不信他当日会陷入泽兰城外的敌军中,我更愿意相信他必已在远离一切纷争的世外之地过着平凡宁静的生活。
便如十年前的太子芒为他的每一个百姓所希冀的一般。
我向着木桌微微一笑,道:“金弦弓是何物?”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