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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任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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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口中说着“礼物”,眼里神色却审慎至极。他的话音在颤抖。
他的手也发抖,像是狂热,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总的来说还是镇静的,然而毕竟已是失态。
“殿下?”
纳弭希丝攥紧了他的手臂。
“……没事。”塞缪尔以手掩额,无声无息地长出一口气,忽然扣住纳弭希丝的肩膀与她对视。
他逼视着她,纳弭希丝没有眨眼,银灰色的视线投射到深绿色中。
“我信任你,”塞缪尔盯着她的眼睛说,“不是因为我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我选择你。”
要把最重要的砝码推向赌桌么?要把最大一张底牌提前打出么?
他逐渐安静下来,从容不迫和冷静自持再次回到他的身上,他本就该是这样的——不仅因为他是王储,是将来的王,是柯伊奈勒的主人,是权力王冠上的明珠,而且因为他千回百转的思虑,九曲七窍的筹谋——他信他自己有过人的心计和手腕。
……只是他看到纳弭希丝,心里的不安便放大了:她过于刚强,且难以掌控,这还不是最令人担心的,塞缪尔担心的是自己会因为一些人所共知的AO两性的原因而受制于她。他知道,如果他有可能会被某个人蒙蔽,那么那个人一定是纳弭希丝——不是因为她有多么擅长揣摩上意,操纵人心,而是因为他几乎本能地对她毫无防备。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塞缪尔简直想要叹息了:既然是利益一致的合作伙伴,那便不该拿对待情人的方式态度对待她;已经是情人,又怎能妄想她再成为自己的属臣?多重的身份,分离的名实,无疑令这段关系变得复杂且不单纯,利益和感情的掺杂使权力的行使和义务的履行愈发迷雾重重。
是他太贪婪。
他意欲有人可用,他妄想为人所爱。太贪婪。
我爱她。塞缪尔绝望地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赢得了她的忠诚,只晓得自己已经在或许是一厢情愿的感情中泥足深陷。
但是她要我吗?他自问,苦涩压在舌苔下面,他开始后悔引诱纳弭希丝了:浮士德式的爱情只是一场荷尔蒙的风暴,是一番大梦在天亮之后便了无痕迹,是一颗新鲜的苹果,隔夜便腐烂,是一时冲动,经不起反省和推敲,待激情褪去便自然消失了。
但是能短暂拥有一刻不是也很好吗?百年以后谁能不朽啊?这样一想又怎么会悔过,就算正在通向毁灭的道路上自取灭亡也甘心。
他脸色煞白,颧骨上却浮出一层病态的潮红——真是病了,疯子。
“我信任你。”口吻却是极端冷静的,塞缪尔的微笑中有奇异,狂热甚至陶醉的神采,他伸手拿过一旁的投影仪,然后打开了手腕上佩戴的终端导入数据。
如梦似幻的宇宙星尘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莹蓝的线条连成的网络,塞缪尔的王国。
“我的国。我地上的刀兵。”塞缪尔对纳弭希丝耳语道,“都在你眼前了。”
纳弭希丝震撼失语地目睹着这张令人目眩的天网,她知道这是什么,她毕竟曾经接受过特工的训练,她知道这是“纸牌塔”,整个帝国最神秘的组织——它广泛吸收新鲜血液,进入各行各业,甚者混入联邦执行任务——自愿加入,审核严格,单线联络,代号称呼,彼此之间互不相识,除了任务的指令以外没有任何信息,一旦暴露便自动除名,如有背叛则格杀勿论。
“纸牌塔”系统,是混沌理论的杰出运用,它的成员,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挪动室友的穿衣镜?请一位家政来打扫房间?
而另一名成员的指令可能是:在镜子对面放一本书,或者在打扫房间时读一读镜子中倒映的文字。
服役在军中的人也常常会收到一些简单的,看似莫名其妙的指令,他们会忠实地执行这些指令,但不知道它来自于哪里。其实正是纸牌塔。
而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而且级别还不低。
纸牌塔当中的级别划分是这样的:级别越低任务越简单,比方说挪动东西之类的,越往上越困难,而纳弭希丝已经到了吸收新成员和处决泄密者的阶段。
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真正意识到“纸牌塔”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多么可怕,这位殿下——何等的手段。这些筹谋划策的布局——他要劳尽多少心力,耗竭多少神思,通往权力的道路非独异常狭窄,同时阴暗而鬼祟——等于说是令亿万只虫蚁啃啮心脏,再将其放入千百种毒蛇的毒液中浸泡。
疼吗?很疼吧。
塞缪尔不知道。
一根根莹蓝的细线映入塞缪尔的眼帘,银灰色的虹膜显出冰凉的无机质的玻璃质感。他仿佛要伸手去触,然而纳弭希丝总疑心那淡淡的微光会从他单薄的指腹透出来。
有什么东西是看似脆弱实则刚强的吗?他就是这样的矛盾体。
“我将授予你调用‘纸牌塔’情报的部分权限。”塞缪尔凝视着她,“这是礼物。”
“也是任务。”他说,“我不会把你派到病毒蔓延的地方去——控制病毒是治标不治本——你是可以用在刀刃上的人;你的归属是宇宙。”
出鞘的时刻来临了。纳弭希丝说好。
她说殿下,有一点你说错了。
她说我是蹈于刀锋的人;她说我的归属是死亡。
塞缪尔唔了一声,“‘蹈于刀锋’比‘用在刀刃”美丽。”
“是。”纳弭希丝的眼珠一错不错,“‘死亡’比‘宇宙’真实。”
“真实很重要吗?”塞缪尔是真情实感地困惑着。
“那么换个说法:与世间万物相比,死亡具有无与伦比的光荣。”
她就是由这样的成分组成:真实。光荣。尊严。无畏。
是塞缪尔难以企及的,因此也是他妄想据为己有的。
他突兀地说:
“你看我的国:每一个点都由我锚定;每一根线都由我勾连。”他似笑非笑,“八年了。我用了八年时间。”
“我也由你锚定。”纳弭希丝低声道。
塞缪尔纠正她:“我一直注视你。”
“一直吗?”
塞缪尔不说话,把脸别过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耳后的皮肤更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