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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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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渊鱼放松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里,“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闭眼前,他瞄了一眼镜子,与谢改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错。
他真睡了。
他居然真能睡得着。
谢改听到他的呼吸渐趋平稳,他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车上,是因为信任还是疲惫?
轻易谈信任有点天真。
谢改很好奇,如果这时候有人给他一刀,他会是什么反应?
谢改压着自己跃跃欲试的念头。
——可以好奇,没必要作死。
说到底,谢改对他仍有敬畏。
谢改启动车子,然后做了一个令自己无比迷惑的行为。
他全程将车速控制在四十码,全程龟速挪动,那双向来没轻没重的手,此时温柔地搭在方向盘上,保持车在行驶过程中的平稳性。
他嘴唇抿的死紧,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太迟钝了。
他时不时盯着后座的那个人,很久很久,一颗心才慢慢活络起来。
悲欢喜怒回来了。
一脑门的问号也回来了。
姜渊鱼这个人,身上其实遍布疑点。
偏偏这个人,又不屑于伪装,他云淡风轻地往谢改面前一站,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问题”四个字。
这个认知让谢改恨得牙痒,深埋心底多年的怨全部翻涌而出,冲击着他的理智。
十五年前,谢改和妈妈在狼藉中醒来,山崩地裂的巨变还在继续,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条通往山下的安全的小路。
他们仓皇下山,记忆混乱,像逃荒的难民一样狼狈,在火车站附近徘徊时,被一个算命的江湖骗子冲撞了。
谢改至今还记得,那老头子双目浑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令人浑身汗毛林立。
算命的疯疯癫癫说他这辈子注定是个怪物,被他拿小石头砸跑了,临走前还阴恻恻冲他笑。
后来,他的母亲身上开始频频发生怪事。
比如说,做饭的时候,不小心把厨房烧了。只是手指碰到了灶上的火,不仅毫发无损,缩回时,反倒勾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舌,蔓延着烧毁了厨房的半面墙。
那天,谢改去上学了,没有亲眼见到那惨状。
回家时,只见母亲披头散发抱着双腿在客厅里恐惧得发抖。
然后,家里变得乱七八糟。
起初,只是不能碰火,慢慢的,家里的电也有轻微的失控。
再然后。
干木屑,厕纸,油……
家里成天都烟熏火燎的。
谢改已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后来的稀奇,再见怪不怪。
出事的那天,是冬至,外面飘着小雪,谢改放学回家,毛茸茸裹得像个团子。
谢母洗了手,来到玄关处帮他脱外套。
羽绒服和内衬的毛衣摩擦出静电。
没有任何预兆的,火光猖狂的吞噬了谢改小小的身体。
烈火灼身的那一刹那。
谢改剧痛之中看到了母亲惊恐的双眼。
她的手穿过火焰,紧紧的抱住小谢改逐渐焦枯的身躯。
一个母亲,哭声撕心裂肺——“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
然而,世间的火无法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火烧掉了谢改的生命。
也烧掉了她最后一点精气神。
她可怜的一生,遇人不淑,失去儿子,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从此永不得见天日。
火越燃越烈。
她尽心维护的家处在火海的汪洋中。
她哭到嗓子嘶哑,难以言喻的悲怆。
谢改永生也无法忘记那种痛楚。
仅仅几分钟的时间,拉长到像一辈子那么长,盼不到尽头。
火灼烧了他的血肉,试图淬炼他的骨骼。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提着他的神经,强迫他必须清醒着受难。
于是,他清醒着,在一切结束之后。
他于火中涅槃出新的身躯,双膝跪在余焰的灰烬上,望向窗外的浩荡天地。
谢改的母亲自愿避世。
从此,谢改失去了自己小家,阳世万丈红尘中只剩下谢改孑然一身。
谢改一身非人的能力便是那场火赐予他的。
他比母亲幸运。
因为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手段。
他又比母亲不幸。
因为他要肩负起扭转生死的代价,不容逃避。
谢改少年时,不止一次想过,是不是当年和母亲一起死在那场震荡中更好。
但无数次的记忆回溯的告诉他,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还会不惜一切代价响姜渊鱼换取生存的机会。
我一生的幸运是你给的。
我一生的不幸也皆来源于你。
谢改从后视镜望着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人才好。
车子行驶到一处十字路口,红灯,赶上早晨的高峰期,前方稍微有点堵。
谢改按部就班的等到绿灯亮,刚起步,到十字路口中央,忽然,对侧冲出一辆水泥车,以一百二十码的速度横冲直撞,目标明确,直奔谢改那辆小破车。
谢改反应极快,猛打方向盘,下意识向左躲避。
车头刚一转,左侧一辆大货车仿佛算准了似的,这个时候闯红灯,气势汹汹的堵了上来。
来不及了。
一瞬间。
如果掐表算的话,可能只有零点几秒。
谢改向后翻到熟睡的姜渊鱼身边,揽住他的肩膀,暴起一脚,直接踹开车门,顺势滚了出去。
小破车在两侧夹击的力量的绝对碾压下,像纸糊的玩具那样扭曲变形,惨到不忍直视。
一时之间,南北三条道上的车此起彼伏的鸣笛。
现场混乱不堪。
姜渊鱼这一睡,便是昏天暗地。
在梦境中起起伏伏,最终被急刹震醒。他的身体条件反射向前一冲,尚未回落,就被人拽住领子,车子扭曲变形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右臂被碾碎血肉的剧痛,紧接着,天旋地转,他狠狠的跌在冷硬的地面上,有一只手却始终托着他的后脑。
一辆小破车根本阻挡不住大货和水泥车的冲击力。
谢改的小破车是报废了。
可那两辆始作俑者也差不多凉了。
谢改在地上滚了两圈半,顺势弹起来,一手拨手机,一手死死的捞着姜渊鱼,锐利的目光四下一扫,人群的惊呼着围过来。问他们怎么样,还好不好。
谢改揽着人踏上人行道。
姜渊鱼单手一推他的胸口,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警车和救护车前后脚呼啸着赶来。
两位肇事司机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下来,当场确认死亡,蒙上白布。
谢改提前查看过,两人都死了。
但他还是建议警察回去验尸。
谢改站在路边,望着前方正在清理现场的工作人员,问姜渊鱼:“你说,他们是冲你还是冲我的?”
姜渊鱼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管是冲你还是冲我,用这种撇脚的方式都不会达成目的,可能是意外吧……”
意外?
这就纯属睁眼说瞎话了。
但凡是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姜渊鱼却事不关己的样子,冲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
……
谢改刚打算说点什么,一扭头,余光忽然注意到姜渊鱼的右手似乎在抖。
他颤抖的幅度不大,并且在竭力压制着。他身上穿着深黑的衬衫,有很好的掩护作用,但稍微留意,不难看出泅浸的血迹。
很快,滴滴答答在脚下聚成一小洼。
谢改的面色变了又变,当即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
姜渊鱼右手搭在身前。
谢改神使鬼差的,在他右臂上摸了一把,沾了一手的血。
姜渊鱼平静地睨他一眼:“不嫌脏?”
谢改把沾了血的手举在眼前,端详了半天,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半天,才开口道:“处理好伤口,跟我回去,我希望你能把所有的事情如实交代。”
姜渊鱼用自己干净的左手,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块白色的绢帕,递过去,说:“我一定配合工作,知无不言。”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随身携带这种老旧过时的玩意儿,谢改用绢帕把自己的手指仔细擦净,沾了血污的手帕团成一团,正要往口袋里塞,姜渊鱼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哦哟!!要死啦!!年轻人怎么受的伤啊!!!”外科医生带着本地口音,情不自禁的在急诊室里叫道。
姜渊鱼的衬衫全部解开,因为要护着伤口,袖子不方便扯,便从中间剪了。
胳膊上凌乱的布料和伤口黏连在一起,三个护士围着,小心处理。
姜渊鱼:“撞车了。”
医生认得出,那是被钝物挤压造成的伤,许多地方的血肉已经稀烂了,触目惊心。
外科医生经验丰富,见得惨状不算少。
但如此单薄的年轻人,居然面不改色的任人处理伤口,确实不多见。
医生唠唠叨叨:“办个住院手续吧,后续需要做一些检查,这么重的伤,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神经血管都要查,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谢改在一旁听着,开始认真考虑住院的建议。
姜渊鱼一眼识破他的想法,说:“我不住院。”
谢改望着他,没说话。
医生见他不听劝,无奈的叹了口气。
伤口处理好,医生开了不少抗感染的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按时到医院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