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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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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鬼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一顿断头饭。
他对那鬼姑娘说:“你实在不该来惹我,我可不像他……最烦你们这些死了以后还非要赖在人间不肯走的东西,送你们一程,不用谢。”
他此时仿佛忽然变了个人,嘴唇抿成一线,眼神里的阴鸷藏不住,或许他压根不屑于隐藏。
相比于姜渊鱼,谢改发起疯来更狠,因为他开这么一次大招,首先自身需要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
正如他所说,吓唬人则大可不必。
月色从云后晕染着洒下人间。
匍匐在地上的鬼姑娘,额头抵着冰冷湿润的泥土,却感知到周遭渐渐明亮起来。
她疑惑地捧起自己的双手,缓缓抬头望去。
然后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星河如瀑,拱卫着一轮满月。
九月廿三,月亮圆了。
谢改的骨刀,暂且勉强可以称之为刀,因为靠近了细看,它有一侧非常锋锐的刃。
刀尖像尾巴一样,微微弯出一个弧度。
骨刀轻轻在眼前划过,温润莹白的光泽甚至比月华还要美。
鬼姑娘有那么瞬间的恍惚。
脚下不再是肮脏泥泞的土地。
刺骨的寒意浸透了她的身体,极目远望,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一滴一滴的血落在雪上,像绽开了一朵朵热烈的红梅。
是谁的血?
她是鬼,早就不会流血了。
谢改一步一步,温热的血液从颈后的伤口向下淌。
鬼姑娘喃喃道:“须弥之境……”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
须弥之境,不是肉身凡胎的人挥挥手就能搞出来的。
它相当于一个封闭又独立的空间,古时候传说中,有些仙长诛杀妖鬼时,不愿意让那些污秽祸及人间,便会耍点小手段,布下一个阵。
古人管它叫须弥之境。
现代人有个更贴切的白话称呼——垃圾回收站。
但现代已经很少见这玩意儿了,只有书里还保留着关于它只言片语的描绘。
由此可见,谢改和那些只会画符祈神的半吊子神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她精明一世,站到了这个位置上,最后竟然因有眼无珠而葬送了自己二百多年的霸业。
她的鬼兄弟们是名副其实的蝼蚁,不战自溃,被谢改一刀一个收拾了,他们平日饥一顿饱一顿,浑浑噩噩的游荡,大多数连灵核都没有修炼成功,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天地间荡然无踪。
谢改把她留到了最后。
刀尖俏皮的弧度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更像记忆中的新月。
——“我知道错了。”
鬼姑娘闭上了眼睛,引颈就戮,良久,只有时间静静流逝。
她安然无恙地睁开一只眼,狐疑地转头望去。
那个年轻人站在她身后,背对着她,刀尖浅浅地没进雪地里。
他望着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鬼姑娘挪动双腿,略略探出头。
不远处,一个人负手沉默地望着这边。
鬼姑娘即刻认出,那位是之前与谢改同行的人,满身的怨气冲天是传说中前年厉鬼的级别。
她的第一反应——逃跑的好机会。
随即,不靠谱的念头立刻打消,须弥之境完全是谢改的地盘,就好比是他掌心扣下时的五指山,无论跑多远,都会被揪着尾巴提回来。
于是,她慢慢地挪。
时间漫长,足以让她远离危险区,借着自己纯白衣物的掩护,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了雪里,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前方。
谢改居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跟回来的。
他也许已经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谢改问:“你要阻止我吗?”
姜渊鱼点头,说:“是。”
谢改:“可她刚才想要我的命。”
姜渊鱼:“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他脚下踩着厚厚的松针,那是须弥之境里,唯一异于白色的点缀,境中莫名开始落雪,传达着境主心中的不满。
姜渊鱼温和地诱哄:“你想要什么,我给你补偿好不好。”
凛冽的风雪中,谢改开口道:“你非要救她?为什么?”
姜渊鱼:“你们人间的法律教你想杀谁就杀谁?人权呢?”
谢改:“他们的法律是给活人订的,死人还配有人权么?”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姜渊鱼,最后指向鬼姑娘的藏身位置,说:“你、我、她,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东西,你以为伪造一张合法身份证,就真能毫无负担的融入人群中吗?我们是人类社会中的异类,因为一点微薄的利用价值,成为他们豢养的工具人……还以人自居是多么愚蠢啊。”
他的话实在有点反社会了。
但是他的表情非常沉静、稳定,情绪也没有丝毫起伏,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怨愤,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姜渊鱼惊讶于他居然如此通透。
谢改:“姜教授,十五年前你死的时候,体会应该比我更深吧。”
当年讳莫如深的真相,范茁毫不掩饰的忌惮。
可是一个因公牺牲的国家级教授,本该是载誉满身的。
而不是无声无息地彻底抹杀他的存在,否定他的一切价值。
谢改:“你看范茁对我好吧。”
姜渊鱼看了他良久,点了点头。
谢改又问:“他曾经对你好吗?”
姜渊鱼答:“也很好。”
谢改:“上飞机之前,我们和范部长短暂地碰了一面。我察觉你当时好像有话想对我说,但终究没开口。你当时想说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姜渊鱼:“其实你已经明白了,否则不会和我说这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我不愿意多说,搞得像我是个坏蛋,在离间你们的情谊,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了几分纵容的意味:“但世上有很多事情,哪怕你看得透,也做不到。”
谢改:“你又知道了?”
姜渊鱼:“你脚下的那片土地生你养你,承载着你生来的所有悲欢喜怒。”他站的地方不远不近,嗓音不轻不重道:“我当然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么一个地方,明知道此路无归,却魂牵梦萦,做梦都想回去。”
谢改从中嗅出了一点伤感的气息:“你也有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吗?”
姜渊鱼:“有。”
谢改疑惑:“你到底是谁?”
姜渊鱼身上一直有一种不容触碰的疏离感。
像清晨时分,恍惚睁眼时,漂浮在晨曦下的泡沫。
他是否属于这个人间?
他想回到哪里?
姜渊鱼望着谢改手中的骨刀,见多识广的他,一眼就分辨出那真实是个什么东西。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世上最后一只鲲灭绝在四万八千年之前,你是从哪里搞到了他的尾椎?”
“这些年,你还经历了什么?”
谢改沉默以对。
姜渊鱼前一秒还在几步开外,下一秒人已无声飘至近前。
谢改攥着刀的指节一紧,稍稍抬起一个弧度,犹疑着,又放下了。
姜渊鱼眼底一抹幽红的色调像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若有所思道:“……原来你身上也藏着秘密啊。”
谢改直视他的眼睛:“我没有秘密。”他挥了挥手中中的骨刀:“我前几年巡海巧遇了一具鲸鱼的骸骨,于是捡了它一截尾巴,鲲我确实听说过,但可惜这不是。”
谢改的手指在刀刃上轻轻抚过,顿时一道血痕沁染了刀锋。
像红梅绽于雪上。
手指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留一点疤痕。
姜渊鱼:“它与你非常契合。”
谢改:“缘分。”
他当着姜渊鱼的面,倒持骨刀,刺进自己颈后的伤口里,一寸一寸的按下去,直至完全隐没于皮下。只有指节宽的骨刀与他的脊背完全贴合,皮肉的伤口重新愈合。
“你答应给我的补偿……”谢改提到。
“是,这次绝不诓骗你。”姜渊鱼承诺。
谢改伸出手,轻轻抬了一下姜渊鱼的下巴,露出他喉口那道已经趋近愈合的伤疤。
姜渊鱼顺从的姿态,让人想到伤痕累累的濒死天鹅。
银光熠熠的蛇骨链简直太趁他的锁骨了。
谢改食指在他的疤痕上抹了一下,问:“牌子呢?”
姜渊鱼:“你想要那个,不好意思,没办法给你了,你可以换一个要求。”
虽然意料之中,谢改心里仍不免有些怅然。
他手指向下捏住那根银链,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捏断,取了下来。
他说:“这个,归我了。”
姜渊鱼摸着自己旧年的伤口疤痕,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烫过。
非常不适,但具体又无法描述哪里不对劲。
谢改再抬手。
藏在雪里一动不敢动的鬼姑娘霎时不受控制,在半空中划拉着双手双脚,跌了出来。
收起刀了谢改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正常人的气质,俊俏的外表,年轻的模样,还有平常有点懒的气质,安静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所以,鬼姑娘才会判断有误,以为这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我这个人其实非常温和。”但他一看口,就略略有点大言不惭的味道:“我带着好吃好喝的,折回来找你只是想打听几个问题而已。”
鬼姑娘混不当初,惭愧把头贴在雪地上:“我错了。”
她腰间的百鬼铃已经没有了任何用处。
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供驱使的小弟们了。
她亲手全部葬送了。
——“你若要杀我,也未尝不可。”
姜渊鱼转身,头也不回道:“等十月朝鬼门开,送她进阴阳渡吧。”
不知何处来的乌云在风中荡着,遮了满月的光华。
世界黯淡下来。
夜风呜咽,凛冽的风雪味道消失。
带着生命气息的草木香,和腐朽湿润的泥土味道,拥了上来。
渐明渐暗。
随着姜渊鱼的离开,须弥幻境消失于无形。
野坟地里的九座坟,十八座碑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
深秋居然还有虫子藏在草里,偶尔嘶哑着泣几声找找存在感。
谢改把蛇骨链和手上的彩绳缠在一起,绕了两圈,又重新挂回手腕。
一抬眼,正对上姜渊鱼复杂的目光。
谢改倒是心情很好的笑了笑,转头牵上了鬼姑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