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追怜小筑 ...
-
余鸿鉴听得管家耳报,唇角泛起一丝得意。放下手中把玩的酒杯,又给傅意怜倒了一杯。
傅意怜方才已接了一杯,心中对余鸿鉴把自己强行扣在府中的行为感到不安,见是那日品尝的西域的酒,知晓这酒后劲大,与荣山南痴缠一夜,第二天起来头还是疼。她知道自己喝多了爱发疯,那种窘状让荣山南见了还就罢了,不想让外人看见。
傅意怜担心他在酒里下药,第一杯趁余鸿鉴掩袖举杯时,偷偷倒在了凳子下面。这第二杯,余鸿鉴却要看着她喝下去。傅意怜没办法,只好喝进口中。余鸿鉴露出满意神色,掩袖昂首一饮而尽。傅意怜趁他仰头,悄悄把口中含着的一杯酒吐了出去。回神,状似无意地向他展示见底的空杯。
“哈哈好!我就爱怜妹妹这丝毫不扭捏的性子。”余鸿鉴说着,又要倒第三杯。
傅意怜压住他手腕,“欸?酒也喝了,话也说了,该放我回家了吧。”
余鸿鉴醉意朦胧地望着她:“怜妹妹,你知道吗,这座院子是我特意为你盖的。我给它取名叫“追怜小筑”。是用你的名字来取的。你就在这里住几天,像小时候那样,傅叔叔和淮安出远门的时候,你就住在我家里。”
傅意怜倏地站起身:“很晚了,我要回家。阿南还在等我。”
余鸿鉴也站起来,不屑道:“他等不等有什么关系吗?怜儿,不要自欺欺人了,也别欺骗我。你根本就不爱他,是,他是为你怀了孩子,你感动了,动摇了,可是那只是一种怜悯,不是男女之情,更不是夫妻之情。”
“在我眼里,傅家二小姐是个完美无瑕的女子。宛如高山雪莲般的圣女,不该为他那种泥腿子跌落神坛,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傅意怜捂住耳朵:“别说了,我要走了。”
余鸿鉴扳下她捂着耳朵的双手:“你为什么不敢听,是因为你怕听见实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重症当下猛药,我不来点醒你,谁还能点醒你。”
“别说了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你出于责任、出于道义,甚至出于那可笑的名声,你也要为了那个孩子跟他在一起。你关心那个孩子,才肯去山上看他。傅意怜,你知道,我有多么嫉妒。可是,那个孩子还呆在他的肚子里面,没生出来之前不需要你钻进去照顾,我只是想你陪我过个生辰,就这么困难吗?”
子夜的钟声响起,一天又过去了。
余鸿鉴猩红着双眼:“瞧,我赢了。已经到我的生辰日了。而且,他都没有来找你,说不定跟他那些兄弟们把酒言欢,根本忘了你。”
“当年我们落难时,从你放开我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傅意怜不能接受荣山南被比下去,忍不住拿话刺他。
“我输了?你眼里的‘输’,是因为我没有在你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奇迹般地出现。可我在保着余家和傅家的根基,不然你以为荣山南是怎么能买回傅宅的?见不到你,我也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余鸿鉴猛地吻上她的脖子,缚住她身子的手施了好大力道。傅意怜挣脱出手来,拔下头上的簪子猛地刺向他。
泂泂鲜血从余鸿鉴肩头流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抬头望向傅意怜的神情犹如一头被夺去了吃食的饿狼。
傅意怜立刻把簪子冲向自己心口:“你不要再过来,不然、不然,我就……”
余鸿鉴忽然泄了力道:“呵,你竟防备我至此。”
傅意怜急于脱身,只好先安抚住他,顺着他说:“好,好。祝你生辰快乐。就算你不让我回去,总也要让我派人报个信给他。”
“我早已派人报过信了,他不会再来找你了,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会再来看你的。”
傅意怜认识的他从来不耍这种手段的,怒不可遏道:“余鸿鉴!”
“我还是比较喜欢,‘鸿鉴哥哥’这个称呼。”余鸿鉴转身下楼,吩咐下人:“看紧她,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上来。”
傅意怜几乎将手帕绞成一条麻花,这该怎么办,要怎么知会荣山南她被困在这里了呢。
荣山南回府时,宴会还没有结束。余暄妍眼尖,起身走到院子里招呼他道:“姑爷吃过饭了没?傅意怜为什么不回来啊?”
荣山南没搭话,径直回了房。
虽然他不信傅意怜会嫌弃他体形有变,可也没有那份信心傅意怜一定会选择他。这些日子的种种欢好,傅意怜仿佛变了一个人。可这些,真的是因为他吗,还是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分外重视这一胎,不厌其烦地按照宋先生的方子,为他洗手做羹汤。也许是因为前些日子确实险些小产,她才这么在乎。如果孩子出生后呢,她会不会觉得已经不欠他什么,再度提起和离之事呢。
枕边无人,荣山南抚上傅意怜的枕头,辗转无眠。男人无声安抚隐隐作痛的胎腹,只要想着他正孕育着傅意怜的骨血,便也不怎么难熬。
他完完全全地占有与傅意怜的孩儿,谁都替代不了。它会有与傅意怜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气质,一样的神情,这是个事实,谁也抢不走。
下过雨后的夜空格外晴朗,月光溶溶。怜儿,你已经在余府睡下了吗,还是也在望着这同一轮圆月呢?
圆月下,傅意怜不禁想起昔日与余鸿鉴种种藕断丝连。三年前,余鸿鉴带着傅意怜,一路逃亡。随行的人马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一个忠仆,和傅意怜身边的方竹还跟随着。
天降大雨,洪瀑飞流,山路泥泞难行。
他们跟随着一队商人,本已黑暗无星的前路上,忽然亮起几束火把,影影绰绰,如饿狼般猛扑了过来。
打头的商人惊恐道:“不好!是山匪!”
队伍一下子被冲散了,商队丢了货物,争先恐后地逃命。
可山匪不止要货,逮住人,便丢进马车里,谁敢挣扎,便是一刀上去。
傅意怜和方竹被冲挤下了马车,可余鸿鉴还在马车上,他牢牢地控着缰绳,往反方向跑去,一面回头伸手去拉傅意怜:“傅意怜,再跑快些。”
余鸿鉴不敢放慢速度,他一身不俗打扮,腰间玉佩,早被盯上了。几个山匪骑马追得紧。
傅意怜的面前一直有只手在等着她,可是她用尽全力奔跑,也跑不过马腿。喉咙犯上血腥味,早已不饰钗环的乌发,此刻如飞蓬一般。
方竹毕竟做惯了粗活,腿脚更健力些,紧跑了两步,跑到小姐前面,拉着她跑。
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距离那只等待着她的手,都有一寸距离。
马车若是慢一分,就要被劫匪追上。
傅意怜再次往前奋力一追,指尖只触碰到同样冰凉的指尖。
她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索性慢慢停了下来,大喊道:“鸿鉴哥哥,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余鸿鉴没有放弃,用力抽了马匹一下,丢掉缰绳,将身子往外又探了探:“傅意怜,再努力一次,就快够到了。”
傅意怜的小腿传来一阵阵抽疼,她摇摇头:“鸿鉴哥哥,我会保重自己的,事情过去后,你记得来找我。”
余鸿鉴看了一眼越追越近的山匪,狠心一咬牙,转过身去,执起马鞭,不再回头。
明晃晃的大刀与火把近在眼前,傅意怜与方竹纵身一跳,跳到了一旁的山涧中。
赶来的山匪勒马徘徊在悬崖边,晦气地啐了一口,咒骂道:“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没了,真败大爷的兴致。”
旁边一人问道:“大哥,那个公子哥儿还要不要追?”
“追你个头啊,咱的马不如他的马好,铁定追不上了。本指望他略等一等他的小情人,咱们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好好敲诈一笔的,便是将那两个娘们儿作压寨夫人,也是美事一桩啊。”
可如今,天黑路滑,山谷中枝蔓横生,更别说寒冬腊月,溪水里冰冷刺骨,他犯不着冒危险去找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清点了货物,这一票不小,边呼呼喝喝回寨中喝酒吃肉。
而傅意怜,也是算准了他们不会来找,坡度又缓,不致摔死,才冒险往下跳的。
只是这一跳下来,她与方竹却失散了。身上被树枝尖石划破了几处,雨水浇在身上,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傅意怜大声呼唤着方竹的名字,回应她的却只有猎猎风声和无边的恐惧。
自从事发,一日一夜不曾进食饮水,几重惊吓接踵而至,傅意怜眼前渐渐模糊,身子开始发飘,脚下一个不稳,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可周身的寒冷并不能消减半分。傅意怜顾不得衣冠不整,满身狼狈,挣扎起来四处望寻,却依旧望不见方竹的身影。她闭目细听,大道上已没有了人声。暂且恢复的体力,她攀住树枝,一步一步爬回了主路上。那些山贼若是趁着白天,再出来搜寻,那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傅意怜沿着车辙,往余鸿鉴消失的地方一步一瘸走去。天旋地转,可内心仍是一片茫然。
就在几天前,她还是满心欢喜、准备婚事的准新娘,就要与人人钦羡的郎君喜结连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凭她一双潮湿沾满泥土的绣花鞋,要走到哪里去找她的兄长、她的夫君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转过岩壁,隐隐约约却有马蹄声传来。是一人一骑,马儿似乎破通主人之意,嘚嘚满是急切,却并不如前夜山贼的驽马那般混乱。
柳暗花明处,荣山南一件黑色大氅,兜着飒飒西风而来,妨如天神降临。
一眼看到站在路边泥坑旁,瑟瑟发抖的傅意怜,荣山南翻身下马,几大步跑到她面前,将大氅紧紧裹在她身上,半是松一口气半是懊恼道:“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傅意怜望着眼前浓眉紧皱的男人,想了片刻,才忆起从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似乎有个痴痴呆呆的弟弟。
等不及询问他如何知晓自己的事情,大氅下传来的体温,让傅意怜总算恢复了些些生气。荣山南如同汪洋中仅有的一块浮木,傅意怜抓住他紧实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一丝依靠与安慰。
荣山南将她带回了家中,南屋腾出来只让她一人居住,他和弟弟挤在朝北的小屋里。
饶是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傅意怜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浑浑噩噩中。荣山南给了她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她应该感激,尽量不给他添麻烦。可做惯了富家小姐,粗活细活干不来,荣山南也不让她做。
邻里若是问起,她也大大方方回答,与隔壁吴嫂的关系处得相当融洽。
荣山南答应她,不时下山打听她兄长与余鸿鉴的消息,本以为她无事,可有次他回来得晚了,南屋却还亮着灯。傅意怜凑在灯下,极不娴熟地缝补着被磨破的袖边。缝好后,掖在内里,生怕人发现。
如同许多次在茶寮望着店铺中她的身影,荣山南站在院中望着她的剪影。
那剪影似乎拿起一条手帕,在眉眼处擦了擦,片刻,又用力抹了一把。
之后,那身影依旧坚强,熄了灯,无事发生一样。
荣山南心里却被扎了一下,人前,她将所有委屈困难咽下,不曾流露半点娇弱。可那么多的压力压在她身上,怎会没有感伤,也只是人后拭去泪水,挺起腰板继续住在这与她格格不入的小院里。
三个月后,荣山南总算是打听到了些消息。傅淮安被乱军捉住,余鸿鉴却无事,听说,还升了官。
傅意怜开始给余鸿鉴写信,希望能来接她回去。不知府邸仍否尚在,也不知那些店铺的伙计还有几个能坚守。方竹下落不明,她一个女流之辈,总需要余鸿鉴来做她的臂膀,重新给她一个家园。
头一封去信石沉大海,傅意怜又寄了一封。信中也叙叙说道自己在山中境况。
可一连去了十几封信,捱过了半年之久,却一封回信也无。傅意怜不由得怀疑起消息的准确性来。若是余鸿鉴尚且平安,怎么会抛弃她不管呢。
与此同时,荣山南竟然大胆地向她提出了一个想法,他想娶她为妻。
傅意怜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嘟囔:虽说荣山南有恩于她,她定当报答,但不是以身相许。与山中的人交交朋友是可以,但她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呢,她迟早要走的,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她的家在城中,若是成了亲,余鸿鉴的家便是她的家,不管怎么说,都是高宅大院,良人执戢,都不会是在这一进门的小院中,过着普通农妇的生活,在茶米油盐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
可寨中人却有不少说他们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又对荣山南赞不绝口,说什么英雄救美,盼着他们喜结良缘,成就一段佳话。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傅意怜只想快步走开,只当听不到,走到自己的小屋中,将满腹少女心思诉诸笔墨,诗词曲赋,笔走龙蛇,遥寄给远方的余鸿鉴。
初时,她还曾避着荣山南,可后来发现他识字不多,也根本不能体味就中情愫,便越发明目张胆起来,那些相思的词句就摊在桌面上,给余鸿鉴绣好的香囊也赤裸裸摆在她的床头,并愈发心安理得起来。
傅意怜越来越频繁地下山查探消息,她从小并未学过骑马,山川险峻,她又不熟悉路线,荣山南不放心她的安危,又怕她嫌碍事,总是远远护着。
一年之后,余鸿鉴被流寇追杀,下落不明。
傅意怜的一腔热血,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浑身发凉,这种感觉,让她想起被山贼追杀那日,她在崖底举目无亲的景况。
饶是如此,傅意怜以守孝为由,仍旧拒绝荣山南。可她也没有地方去,便照样住在他的家中,日常教思康识文学字,也偶尔为人代笔写信,抑或做些花笺,补贴家用。
孤男寡女,日子久了,难免会被人议论,孝期一过,荣山南竟也真的向她求亲。那时,他已经组织了一支不小的军队,打了几场胜仗。刀光剑影里,白元觉等人开始给他们二哥说亲。等他娶了媳妇,她还有什么理由住在这里呢。稀里糊涂间,傅意怜答应了。
荣山南几乎是倾全家之力置办了一份聘礼,虽说这全家之力,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这份聘礼,与那十里红妆,蜿蜒不尽的仪仗来说,在傅意怜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荣山南特意打听了宛州城汉人的风俗,给予她能力范围之内的无尽体面,凤冠霞帔,样样不缺。可傅意怜只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魂不附体,婚宴上高声唱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她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